崔礼礼在家憋了好几日,到了许太后头七这一日,终于得了机会出门。

  街道两旁,积雪堆积如山,高达两尺有余。百姓们将雪堆成一座座小山,仅留下窄窄的空地供人跪坐。

  奉国寺的高僧们,身披袈裟,手持法器,开始巡城九转,为太后超度。

  崔礼礼跪在雪地中,双手合十,垂眸诵经。虽然心中并无太多哀思,但也不得不做出一副虔诚的模样。

  高僧们一个一个从面前经过,崔礼礼却没有看到弘方的身影。前世太后薨逝时,巡城九转是弘方站在最前,今日为何没有他?
  待高僧们走过,跪在雪地里的双腿不禁有些发麻,春华扶着她站起来,正要回崔宅休息片刻,门边闪过一人。

  那人身披深色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低垂着头。宽大的袖口里做了一个佛家的手印。

  崔礼礼认出他来,不动声色地带着他回了崔宅,径直进了自己的小院,再让所有仆妇丫头们都退出去,让春华去将施昭明带过来,又留下拾叶守在院子里。

  门一关,弘方走到门边,确定无人窃听,才掀开斗篷,急切地跪了下来,低声说道:“崔娘子,贫僧有一事相托。”

  崔礼礼心中一惊,并没有扶起他,面上仍旧毫无波澜:“请说。”

  弘方才继续道:“如今宫中局势变幻莫测,贫僧恐怕自身难保。贫僧斗胆恳请您照顾好昭明——”

  “凭什么?”崔礼礼冷声打断他,“弘方大师莫不是忘了,当初你将施昭明留在我家时是怎么说的?”

  弘方自然没有忘。彼时施昭明被县主和郡主双双追杀,凑巧被崔万锦所救,带回家中。弘方漏夜登门致谢,又承诺待施昭明安全后就带走。

  “大师的佛珠还在我家祠堂里供着呢,怎么,这就要食言了?”

  弘方正要辩解什么,春华将施昭明带了过来。

  门一开,施昭明看见弘方跪在地上,心头一急扑了过去:“弘方师父!你怎么跪着?”

  弘方抚着他的脑袋,看他长得白白胖胖,扯起一抹笑:“小施主在崔家过得很好,贫僧也就放心了。”

  “弘方师父,你什么时候接我走?”施昭明拽着他,想让他站起来,始终未果。

  “你的那两本旧书呢?去拿来吧。”

  施昭明迟疑了一瞬,便跑了出去。

  待人一走,弘方又道:“崔娘子,贫僧此去必死无疑,恳请您收留昭明,切莫让他知道他的身世。”

  崔礼礼眉头一皱:“什么身世。”

  弘方将房门紧闭,才徐徐道来。

  原来二十年前,弘方还是个游方的和尚,四处化斋时,处处碰壁。有一户人家原本也要将他拒之门外,倒是那家的幼子悄悄塞给了他两个冒着热气的馒头。

  后来他得了圣人的赏识,策应圣人,骗了几家官眷和子女到偃建寺,一手制造了偃建寺血案。圣人要他不留后患。可其中恰巧有那个给过他馒头的孩子。他心生不忍,留下了那孩童的性命,寄养在一户人家,供他读书。

  八年后,那孩子长大成人,改姓名为:施学偃。竟得了元阳公主的青眼,一跃成了驸马。

  弘方这时才嗅出他报仇的意味来,连忙阻止,只求他杀了自己报仇。

  施学偃却要先杀了圣人。只是这事谈何容易?身为驸马,不过是公主的附属之物。即便是家宴都无法近身。

  施学偃还有一青梅竹马梅娘,与元阳公主成亲时,他早已与梅娘私定终身,后来梅娘被元阳公主发现,自是容不得她的存在。梅娘四处躲藏,诞下一子,含恨而亡。

  崔礼礼听着,并不吃惊。上次在公主府中看到驸马的相貌,与施昭明如出一辙,就早已猜到其中有些渊源。只是没有想到这驸马还扯上了当年的旧案。    “昭明手中两本旧书,一本记着被我所杀的男子,一本记着被我所杀的女子。”弘方已改了口,不再自称“贫僧”。这样丧尽天良的事,也不配自称为“僧”。

  他淡然地说着这些骇人听闻的细节,仿佛说的是别人的过往。

  崔礼礼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涛翻涌,更是不解:“如此机密之事,你为何独独告诉我?”

  “我今日诵经之后,就要进宫伴驾。”弘方平静地说着,“当年那件事一结束,圣人就想要杀我,幸得太后相救,才能苟活至今。”

  崔礼礼明白了。如今太后一死,圣人自然是要尽快杀个干净,这样才能安枕无忧。

  “我擅断天命,太后天命本不止于此。如今戛然止步于龙抬头.”弘方说到此处,没有继续,却是直直看向了崔礼礼,“或多或少都与崔娘子有些关联。”

  崔礼礼心头一跳。

  的确,前世太后多活了两年。

  可她打死也不会承认。

  “天命?什么是天命?我被你们拿着庚字定了终身就是天命?”她冷笑道,“我告诉你什么是天命!做尽恶事,自食恶果,是天命!默认不争,生死枯等,也是天命!力挽狂澜,摆脱轮回,更是天命!”

  弘方跪在地上仰望着她,久久不发一语。

  崔礼礼站得很远,声音空灵:“我不信佛,但我看你也只有一个僧人的皮囊罢了。”

  弘方缓缓站了起来,目光悲哀又凄切:“诚然,如你所说,我之罪孽已不可恕。太后救过我,我要为她做最后这一件事。为太后,也为施昭明。”

  “你是为你自己死得安心吧?”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过是图自己心安而已。

  “想必崔娘子已经明白,庚字不过是个说辞。这也是我将昭明留在崔娘子身边的缘由。”弘方平静无波地说着,“佛珠、旧书和昭明,都可证明当年的旧案乃是圣人之祸,若用好了,或可保崔家无虞。也算是我感谢崔娘子收留昭明的补偿。”

  崔礼礼眉头一皱:“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并不多,不过是崔家命数本该在几年后终结,但崔娘子既然不信天命,留下昭明,或可一搏。”

  几年后?
  她下意识地问:“几年?你是怎么知道的?”

  弘方沉思片刻:“崔娘子的生庚是我亲自看过的。若按天命,八年后崔家必陷入灾难,嫁入县主府本可躲过此劫,天机已漏,天命已乱,谁也不知将来会如何。”

  八年?

  是她立贞节牌坊那年。

  是她冒着大雨,死命拍崔家大门,哭着求他们带自己离开县主府,爹娘却死活不肯开门的那一年。

  她躲过了什么劫?莫非那时已经出了什么事,爹娘却不肯告知自己?

  她下意识地想到,最大的可能是圣人,圣人要收回钱袋子。

  拒之门外这个坑,终于填上了。

  虽迟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