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

  崔礼礼带着春华去刑部寻了何景槐。

  春猎时,宗顺帝让陆铮将赤环松蚕交给何景槐来查。

  他在岭南住了多年,自然识得这是赤环松蚕。只是要查它的来历,实在是无从入手。这东西太小,南方常见,带进京根本查不出来。

  自从上巳节那日,弄碎了墨玉指环,这些日每逢焦头烂额时,他只能捏着那颗金珠子摩挲。

  珠子太小容易弄丢,他让人打了一个墨绿色珠络,将它套牢实,戴在腕上。

  培安进来禀报:“何大人,崔姑娘求见。”

  捏着金珠的手指一松,何景槐难得露出几分松快的神情:“快请。”

  不多时,只见一个穿着芙蓉粉裙,肩上挂着雀蓝色披帛的俏丽姑娘走了进来。

  她还是满头亮晃晃的金玉宝石,毫不遮掩的灿烂富贵。

  何景槐捏捏金珠,只觉得多日不见,她愈发艳丽了:“崔姑娘。”

  “何大人。”崔礼礼带着春华行了礼。

  他又忆起上巳节那日,看见她被陆铮按在窗沿的那一吻,嗓子有些酸哑:“崔姑娘别来无恙?”

  “我刚从猎场回来。”

  “何某听说了,崔姑娘立了救驾大功。”

  原本圣人也让何家派人参加,可何聪偏风在床上,家中子弟都是文人,对骑马射猎没有什么兴趣。

  何景槐自上巳节之后,更只将心思放在查底耶散的事情上来。直到查赤环松蚕时,才知道崔礼礼也去了。

  崔礼礼勾勾唇,说道:“只是凑巧而已。正因此,我才得了机会面圣,圣人对何聪何博士偏风一事,十分挂心。”

  “圣人怎么说?可是责怪你了?”

  崔礼礼不置可否,只说道:“我在圣人面前下了保证,会亲自登门向何博士致歉。”

  何景槐一听便明白,崔礼礼这是担心进不了何家的大门,吃了闭门羹:“容我回家中安排,只是,我祖父年岁大了,有些事不易变通。”

  崔礼礼点点头:“还有一事.”

  “何事?”

  “我想要与何博士单独说话。”

  何景槐何等聪明,顿时明白崔礼礼这一趟“致歉”只是一个幌子,不禁有些生气:“崔姑娘这是何意?”

  崔礼礼看看敞开的大门,觉得不便说话,便看向何景槐桌案后的小门,上次来时,曾与春华躲在那小门后。

  便指向那扇门:“何大人,可方便移步一叙?”

  何景槐想了想,站起来推开那扇小门:“崔姑娘,请。”

  两人进了小门,门后是一个小小的密不透风的暗室。

  何景槐关上门,点了灯,屋里渐渐亮起来。

  “崔姑娘请讲。”

  “燕王扈少毅在营寨时,招认了他与长公主贩卖底耶散一事。长公主在泉州,谌离的海船已逼近泉州,只等着长公主下令。”

  何景槐并不知晓此事:“如此说来,赤环松蚕是扈少毅放的。”

  既然如此,圣人为何还要自己查?是真的要查,还是想要自己查到谁头上去?
  崔礼礼点点头:“扈少毅与长公主有私,长公主拿捏着泉州百姓,要换扈少毅,圣人无法,只得遣韦指挥使亲自押送扈少毅前往泉州。”

  “这不是放虎归山?”何景槐皱起眉,“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崔礼礼抿抿唇,理了理身上那雀蓝色的披帛,才道:“所以我才要单独面见何博士。”

  何景槐沉默了。

  屋内的灯并不亮,他突起的眉骨显得眼窝更深,眼眸更暗。    崔礼礼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他懂了。

  祖父何聪,是芮国禁海第一人。禁海国策是为了反底耶散而立的,如今禁海国策,根本无法阻止他国来犯的脚步,反而禁锢了芮国抗敌之力。

  可这国策是祖父提给先皇的,圣人要改,难上加难。

  解铃还须系铃人。

  崔礼礼这是将主意打到了祖父身上。

  他静静望着崔礼礼。

  这样一个十七岁的小丫头,怎么会想得这么深。商户之女,还满心的国事,怎么想也说不通。

  何景槐注视着她,看那精致漂亮的五官被昏黄的光模糊了边界,皮肤边缘散着绒绒的光,圆润的脸蛋,像一颗成熟的蜜桃,那泛着水光的唇
  忽地身子燥热起来。

  他早已成家,即便丧妻,可家中仍有侍妾。他也不是未经人事的青涩男子,只是连日来想着的人,突然与自己独处一室,免不了心猿意马。

  崔礼礼眨眨眼:“何大人?”

  何景槐偏过头,整理一番呼吸,才道:“崔姑娘要说的事,还需斟酌一下。”

  “何大人恐怕不知,圣人准备和谈。”

  兵临城下才决定和谈,这根本不是和谈,而是委曲求全。

  “圣人自有圣人的考量——”

  “何大人!”崔礼礼皱着眉打断了他,声音虽清脆,却已染上些许焦灼的薄怒,“何家要替他们背负这骂名吗?”

  何景槐推理断案是好手,可要说到朝廷政局,又不是那么通透。

  崔礼礼只得点他一点:
  “为何会兵临城下,我们无力还击被迫议和,不就是因为禁海之策吗?”

  何景槐一点就透。

  当年禁海之策的决断虽是先皇下的,可历来见过哪个圣人会把罪责留在自己头上?
  议和,虽名为议和,少不了又要舍让割弃些什么。

  如今国库空虚,北边邯枝来犯,战事胶着,哪里来的银两再往长公主和谌离人手中送?
  自然是寅吃卯粮,提高赋税,再从民间搜刮一些了。

  届时,百姓怨声载道,总要有个出口。

  钱,没了。

  底耶散蔓延,禁海国策成了摆设。

  谁又出面承担这罪责?
  何景槐彻底想通了:“我今晚便回去与祖父商议。至于何时何地相见,怎么见面,我让培安通知姑娘。”

  崔礼礼行礼离开。

  回到家中,天色尚早。

  与崔家夫妇吃过晚饭,说了一会子话,才回了屋。

  春华指挥着小丫头们伺候她梳洗,崔礼礼却拒绝了,对她道:“不急着换衣裳。你去后院小门守着,晚些必会有人来敲门。”

  果然,一更之后,培安就悄悄敲了后门送来了消息:何聪同意见面。还安排了一顶不起眼的小软轿接她。

  春华进来回话,不禁惊奇:“姑娘,为何如此笃定?”

  崔礼礼笑着披上黑色的丝绸斗篷,将全身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瓷白精致的面孔:“清流之家,儒学大成者,不在乎生死,最在乎家族荣耀。”

  她上了小轿,轿夫左弯右绕,去了一处不起眼的宅子。

  那宅子有一排葡萄架,葡萄藤缠得那架子密不见天日。

  何景槐站在葡萄架下候着,手指仍旧搓摩着那粒金珠子。

  这宅子是他当年特地为妻子与同好女子备下的,想不到今日却又用来做了密会之处。

  “人可到了?”屋内响起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何景槐的思绪。

  何景槐望着斗篷下的脸,微微一笑:“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