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是个什么样的人,元阳和崔礼礼都很清楚。

  她如果愿意和离,早就和离了。

  后宫那些勾心斗角,苏玉应付不来的。

  再说,苏玉如今不缺吃穿,又自由,不用生儿育女操心公婆,得空了与姐妹们吃吃喝喝,再得空了去九春楼玩玩。

  这样的逍遥日子,可不比宫里舒坦?换作任何一个女人,也都不会愿意进宫的。

  女人真正的快乐并不源自男人,而是源自自我的满足。再把她往深宫之中推,无疑是将她推入火坑。

  然而,左丘宴是男人,如今又是圣人,习惯了被莺莺燕燕附庸,他就是那些后宫女子人生的全部,自然不理解。

  听元阳说帮不了忙,左丘宴眉梢一沉:“朕早该想到的,她跟你们是一样的人。”

  他站起身,对崔礼礼道:“走吧,宫里事很多。”

  元阳挺着大肚子拉住他:“陆二这捷报一来,宫里那位只怕要坐不住了。”

  “岂止坐不住。”左丘宴一笑,“朕一离宫,她就遣人出京了。”

  “她要做什么?!”元阳拔高了声音,“当真是要做些鱼死网破的事来吗?”

  左丘宴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拉开门,由着门外冷冽刺骨的风穿透他:“姐,你告诉她,待这事了结,我若还活着,就再去见她一面。”

  元阳拽住他的胳膊,沉声说道:“老十,无论如何,你不许有事。我不许你有事!”

  她又拉住崔礼礼的手:“你替我盯着他。”

  成王败寇,谁说得清?然而元阳此时身怀六甲,经不起惊吓,崔礼礼只得按住她的手:“殿下放心。”

  见左丘宴已经走出去,崔礼礼快步跟上。

  深黑的夜,被这茫茫白雪照亮。左丘宴没有立刻回到銮驾上,而是披着大氅走在风雪之中。

  常侍只得安排銮驾与禁卫紧紧跟随。

  崔礼礼提着灯笼为他照着前路,雪已积淀,踏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左丘宴突然站住。

  他望着崔礼礼手中那一挑宫灯,不由地又想起在大殿上,无人为自己出头时,只有崔礼礼站了出来,哪怕是一句微不足道的辩驳,却是在他至暗之时的指路明灯。

  正如此刻风雪之夜里的这一盏宫灯,昏黄的光,虽微弱却温暖。

  “今日在殿中,你站出来说话时,怕吗?”

  “不怕。”崔礼礼回答得斩钉截铁。苗太后再气,也要顾及宗室的颜面。再说,此刻芮国无论谁在位,都需要陆铮。

  左丘宴有些动容也有些惭愧:“陆二出征前与朕约法三章,第一条就是不许留你在宫中,朕食言了,你可知道缘由?”

  崔礼礼自然是想过。留自己在宫中,是一举多得之事。然而,她只能回答一个最温情的答案:“为了她。”

  毕竟元阳有孕,不宜来回走动,最有可能让苏玉进宫的人,就是她了。

  “崔礼礼,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就准备用这个理由搪塞朕,搪塞陆铮?”

  左丘宴忆起自己离京前往泉州议和之前,在公主府中,崔礼礼单独面见他说的话,将老七老八,以及长公主和燕王都分析得头头是道。

  最后,她说韦不琛会与他里应外合。这个人名出乎了左丘宴的意料,韦不琛竟然能听她的号令。

  这样一个纵观全局,运筹帷幄的女子,不应该给出这小情小爱的答案。这说明,她也好,陆铮也好,都将他视作了圣人。

  雪一片片落在崔礼礼挑着宫灯的手上,很快又化作雪水,沁着心的凉。    “圣人——”

  “如今连你也不愿意说真话了吗”左丘宴叹了一声,又转过身缓缓向前走着。

  崔礼礼望着他孤独的背影,想起当初在点珍阁相遇的风流之态,心生不忍:“臣女从未对圣人说过虚言,圣人在漠湖上吹的笛曲,着实只能说都在调上。”

  左丘宴一怔,哈哈笑了两声,眼底却更加寂寥:“朕知道你主动进宫为的是什么。朕本该拒绝的.”

  皇位这东西,很奇怪。没坐上去时,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思绪。一旦坐上去了,有些想法就开始在心中生根发芽,肆意生长。

  “圣人不该拒绝!您一个人太孤单了,有臣女在,读捷报时,声音也大一些。”

  左丘宴再次驻足不前,沉思片刻,开口说道:“崔礼礼,趁着朕还未改变,先送你一道旨意吧。”

  崔礼礼连忙跪下。

  “待此事一了,我一定还你和陆铮自由。这一次绝不食言!”他说了“我”,可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君无戏言!”

  言下之意太深,崔礼礼却都明白,她眼眶一红,领旨谢恩。

  左丘宴再未说话,径直登上銮驾。

  对好友的义气与感激,如今也成了圣恩。人人都在变,他变了,别人也在变。帝王内心的良善,如同风中之烛,他在这一刻,想要尽力地呵护。

  至少,不能变成父皇那样的人。

  他对自己说。
——
  松间再回到船上,见到陆铮时,已是二月。

  京城还在飞雪,而这里炎热至极,铠甲底下汗流浃背。

  陆铮赤膊站在船头,浑身的皮肤被骄阳晒得黝黑,犹如一块经过岁月磨砺的赤铜。阳光在他皮肤上跳跃,反射出点点金光,每一道线条都显得那么坚实有力。

  松间一来,就将京城的局势说了,见陆铮没有说话,心知他牵挂着崔礼礼,便说道:“崔姑娘在宫中住了已有数月,末将瞧着精神头倒不错。将军放心吧。”

  陆铮的心像是被人掐住了一般。只有他知道这几个月对于她来说,究竟有多难熬。

  看出将军脸色不好,松间再不敢耽误,连忙又说道:“末将让咱们的人去见她了,她给将军写了一封信。”

  陆铮一扭头:“信呢?”

  松间摇摇头:“说是崔姑娘又烧了。”

  陆铮握了握拳。这才是她。可想而知,她住在宫中多么谨小慎微,连一封信也不敢让自己人送出宫。这说明左丘宴这小子,已生出了帝王之心。

  终归要走这一步,倒也不意外。

  松间又说道:“崔姑娘只让人带了一句话来。”

  “她说什么?”

  松间挠挠头,困惑地说道:“崔姑娘说将军要的闹猫儿药,她给别人了。”

  这哑谜打得着实有点厉害。

  松间这趟回京,替不少袍泽带信,人家家中人带信,要么送信物,要么写信寄相思,最不济也是托他带些衣裳鞋子。

  将军与崔姑娘倒好,俩人隔山隔水地,也不说什么相思,更没有信物,反而提什么闹猫儿的药?

  瞧瞧,将军怎么还傻笑起来了?哪里有半分将军的威严?
  松间忍不住问:“将军,崔姑娘给别人吃药,您为何如此高兴?”

  陆铮闻言,顿时敛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