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吴家只有地没大院,那大院就是吴灵弼寄钱回来修的。

  而他自己学业也不耽误,成了当时世界知名的建筑权威,国府顾问。

  老爷子在米国去世,后来儿子吴宸修还坚决回国,现在是渝州大学土木工程学院院长。

  而留在国内这支就惨点,因为成分和海外关系问题,干爹吴灵均年轻时候吃过很多苦,挖过煤渣挑过粪,做潜水员摸死人,没人愿意干的,就该他干。

  但是即便人都这样了,还是一样好学,实在没书看,就去法王寺周围农家收集被抛散的经书,下放劳动时就收集乡里的典故传说,谚语山歌,记了好几十本。

  恢复高考后,连续两年都考上了大学,但都没去成,到第三年降低要求,清北不敢想了,简简单单考了个川大中文系完事儿。

  这干爹可是周至的偶像,当年周至抱着《汉书》去跟四表舅请教《五行志》,四表舅摇摇头,这活整个夹川,只有小老吴能来。

  四表舅这么叫干爹是有讲究的,老吴表示水平差不多,这么叫着亲切,但是又实在岁数差别太大,于是在前头加个小字。

  当时的小老吴还不是周至干爹,周至还管他喊吴伯伯,于是抱着书去文化馆,吴灵均一看乐了,我们家乔木指望不了了,竟然不晓得身边还有个你!

  不过《五行志》对你现在来说实在太难,拍了拍周至的小肚皮,先把天上星宿,地上山川装里边吧。

  然后取出一副星图,一副地图开讲。

  那一段时间的学习,彻底打开了周至的眼界,吴伯伯肚子里,全是他在新华书店看不到的东西。

  在吴伯伯的讲解里,天上的星宿是另外一种组合方式,还对应于华夏大地各个地方,地上的那些名字,在吴伯伯的讲解下,将自己读过的史书串联了起来。

  以前想当然以为所在的一些地方,吴伯伯能够一一指出自己的谬误。

  就着中国地形图,看着那些河流隘口,形势险要,再学一遍《史记》,跟自己抱着文字枯读,完全就是天与地的境界差别。

  很多东西,吴灵均信口就能来。

  不光历史,还有文学。

  这个本来是周至的强项,但是吴灵均讲楚汉,会顺带提到周至知道的,汉高祖的《大风歌》。

  然后还会告诉周至不晓得的,这歌啊,汉武帝也做过一首。

  比如讲乐府,讲到周至晓得的“青青河边草”,就还会告诉周至,《饮马长城窟行》,隋炀帝也做过,唐太宗也做过。

  是当是流行的一种边塞歌行体。

  再比如讲宋朝,除了周至知道的欧阳修《朋党论》,会告诉周至,其实当时前后吧,还有另外两篇《朋党论》。

  这些是如今的书里边根本就找不到的东西,必须经过自己思索,总结,才能得到,实打实自己的东西。

  这也让已经可以在语文老师李大山面前装逼的周至,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简直孤陋寡闻。

  原来井底之蛙,竟是我自己。

  因此当老妈说你愿不愿意让吴伯伯做你干爹的时候,周至立刻点头如捣蒜。

  后来周至才知道干爹叫吴灵均。

  灵均,是屈原的字。

  干爹的教育很有特色,有个儿子,比周至要高一届,名叫吴乔木。

  因为当时楼下余老爷子那里,有出著名川剧的黑胶唱片,叫《乔老爷上轿》,因此倒霉的干哥哥被无良的干弟弟取了个“乔老爷”的小名。

  乔老爷是清官,所以干爹不会给乔老爷零花,放假前给二十块,自己做凉糕进西瓜想干啥都随你便,记得开学还钱就行。

  于是乔老爷就戴个草帽拿个蒲扇,三伏的天在路边卖西瓜冰棍。

  耽误不了学习,因为乔老爷厉害的地方,就是只用三天,能把暑假作业全部做完!
  后边就是纯玩,他爹妈还不管!
  这种学霸基因,有时候让周至能清晰感受到老天爷满满的恶意。

  乔老爷自学水彩,能够将周至《奥秘》画报上那些西方科幻图画,画得一模一样。

  到了高一发现自己色弱,立刻把水彩丢了,跟着周至玩书法,另外自学国画水墨。

  到现在书法水平已经和周至差不多,水墨水平周至不太明白,反正这娃去年在市级比赛拿了一回二等奖。

  成人比赛!

  前世的乔老爷因为夹川县的教学水平,高考只考进了川外,但是到了那里才开始真正发力,后来和长房老堂叔成了校友,一路硕士、博士、出国进修、回校任教……

  最终活成了干爹曾经想要变成的样子。

  不过这个时候,乔老爷还只是个高二学生,一到假期还每每被周至鄙视。

  因为干爹和乔老爷的影响,周至后来也走上了假期挣钱的道路。

  不过周至很有优越感,认为自己是卖艺,乔老爷是卖身……啊不卖力。

  承包食堂的利润,我能告诉你一西瓜贩子?!
  想起这些周至就感到很温暖:“那就一傻子,今年不能跟着他干,让他跟着我干!”    “干啥?”

  “暂时保密!总之活少,钱多,利润大,市场饥渴!”

  “真的假的哟?”这下卫非都动心了:“为啥不现在就开整?”

  “天时地利人和,现在开整就亏了。”

  卫宜也来兴趣了:“反正那三天没啥事,弟弟算我一个!”

  周至说这些就是想拉着漂亮姐姐当门脸:“必须的!”

  ……

  ……

  蜀都市,《巴蜀文学》杂志社。

  “韦总编,我这里有篇稿子不错,很符合省里的要求!”小主编肖幸绢拿着一摞稿子,来到总编韦盛的办公室。

  “是吗?给我看看。”

  “省里的要求是批驳‘知识无用论’,总编,我觉得第一篇非常符合。”

  韦盛接过来开始阅读,速度很快:“小肖,味道有些寡淡啊……”

  韦盛在看的这篇,是《我的外婆》。

  开篇的确有些寡淡,就像一杯淡淡的清茶,文字质朴,描写的就是一个农村老妇人的一些小事儿。

  应该是一个孙儿辈写的,还有一些城里人难得见到的农村人生活的小技巧小智慧,虽然淡,倒是也不失有趣。

  “还是不错的……”韦盛点头:“能够看出老人家的生活智慧,在艰难岁月里的乐观幽默,还有这外孙的孺慕之情……上市刊,省报都没问题。不过投我们的刊物,还是差点意思……”

  肖幸绢不说话,因为这篇文章,一开始给她的感觉,也是这样的。

  但韦总编既然还在继续看,那就先不忙着开口。

  再往后,当韦盛看到这位老人卖了家里存粮和嫁妆,去路边开设鸡毛店,就是为了供五个女儿上学读书的时候,终于动容了:“好!这个转折好!”

  “作者在这里的描写,和之前的行文风格,其实别无二致。”肖幸绢小声提醒。

  “对啊……”得肖幸绢提醒,韦盛立刻醒悟过来,又回去看了下前文,一样的寡淡。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韦盛就像票友听到好曲儿那般,以一种先慢后快的动作,轻轻一拍桌面,啪地响了一下:“这是高手。”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和老人家对女儿们的教育方式一样。文章风格和故事内涵,是统一的。”肖幸绢有些小得意——我发现的!
  再往下看,就是女儿们求学路上和母亲之间的一些小故事,文中提到,这些都是这外孙从长辈们的交谈当中听来的。

  当看到母亲连夜扎火把送二女儿到渡口,船到江心,二女儿在河中回望,见到晨雾中黑漆漆的水边,依然还有上下两点微弱火光隐隐跳动的时候,韦盛也不得不取下眼镜,揉了一下眼角再重新戴上。

  最后就是五个女儿都成了才,大女儿成了人民教师,二女儿成了地区妇联主任,三女儿成了派出所长,四女儿成了幼儿园院长,幺女儿成了会计。

  文章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是文章主旨,所有人都能看出来。

  知识,改变命运。

  是这位母亲智慧慈蔼的卵翼,是她对女儿们求学的执着与坚持,彻彻底底,改变了这家人的命运!

  在那个对女性充满歧视的乱世,这样的坚持,远比发生在今天,更加可贵!
  “熬出来就好啊……”韦盛轻轻放下稿子,长吁了一口气:“到底是熬出来了。”

  “总编?”

  “哦很好。”韦盛察觉自己的失态,赶紧收拾起感情:“很真挚,很感人!这故事以这样平淡的方式叙述出来,偏偏更加感人。”

  “小肖啊,这篇我们要了,这期就发!”韦盛说,有斟酌了一下:“不过还是有个问题。”

  “总编有什么指示?”

  “这篇文体,应该算作纪实随笔吧?”

  “我觉得也是。”

  “既然这篇文章符合省上对我们近期的要求,又写得相当不错,我的建议还是发。”

  “但我们毕竟是省级刊物,文章既然有纪实的成分,要是最后发现是胡编乱造,那我们杂志社发了,是有责任的。”

  “因此在发之前,最好还是确认一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