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厨房里,左边是用水泥抹得光滑发亮的灶台,右边是饭厅,摆着一张足够坐下十人的圆木桌。
胡玉英正在灶台前忙活,杀了两条大鲫鱼,下面条,生怕俩孩子在路上饿着。
李建昆旋风样冲进来。
“妈,我爸呢,他在做什么?”
玉英婆娘眼神闪躲,有点不敢看他。她总落实不了儿子的交代,或者说,搞不定自己男人。
年初离家时,儿子留下不老少钱,嘱咐她别舍不得吃喝,把日子过好。
结果这些钱除去那小老头不敢动的盖房款,基本被他要走,美其名曰进行第二次创业。
有时候玉英婆娘真的很为难,既怕男人瞎折腾,赔了钱,遭了罪;又想着闲懒一辈子的他,终于振作起来,有干劲,难道不支持吗?
万幸,这回成了。
念头至此,胡玉英看向儿子道:“在葫芦塘做袜子,干得好着哩。”
“葫芦塘?”李建昆皱眉。
这地方可不近,属于他们县的边缘,与温市交界,颠自行车来回得大半天。
“他怎么跑到葫芦塘,做什么袜子?”
葫芦塘是一个港口,因地势奇妙,形似葫芦口而得名。
是个天然避风港。
玉英婆娘神秘叨叨说:“你不晓得,葫芦塘现在可热闹,以前打渔的船,现在一半专搞运输,从外国拉些好物件回来……”
“那不是走私嘛!”李建昆瞪眼。
玉英婆娘正色道:“你爸他不干这个。”
自家男人要是干这活计,她死活是不能答应的。
一条条小渔船,明明只适合近海打渔,非得跑远洋,海上天气多变,那是拿命在搏。
“妈你别做了,不饿,伱给我好好说说。”
李建昆上前薅下锅铲。
所幸面条还没下,鱼让它在锅里多炖会儿,汤汁更浓。玉英婆娘取过木锅盖,扣在大铁锅上,旋即拉着儿子的手,坐到饭桌旁,打开话匣子。
这事有个来龙去脉。
最早也不知道谁摸索出来生意门路,从外国运回来一堆衣服,好家伙!平时净穿蓝白黑的人们,哪里见过那么鲜亮,款式那么好的衣裳?
引发哄抢。
船主没老少挣,跑得更勤。
其他渔民看着眼馋,胆大的开始见样学样,运回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丰富,像什么服装、五金和小家电,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稀罕物件。
港口偏僻,上岸后直接交易,渐渐形成一个小市场。
十里八乡的人一窝蜂去采购,大伙看着原本穷得身上补丁摞补丁的渔夫们,一个个发得不能动,也眼馋。
慢慢的人们不仅采购,还搞起批发,贩去外面卖,同样赚得盆满钵满。
据说有些人为追求更大利润,还敢往外省跑。
小市场愈发兴旺,船主们不停歇地跑,仍然无法满足需求。这时,一些聪明人瞅准商机,照着样子自制难度不高的小商品。
当然,这类人有个共同特征,能搞到本钱。
葫芦口所在的小镇上,陆续出现一些制造作坊,非常赚钱,生产的小商品供不应求,人们给作坊主们,冠以各种大王的称号。
有钱有势。
想要靠着葫芦塘的市场发财,必须得跟这些大王搞好关系。
李贵飞聪不聪明暂且不论,反正有钱。闻讯摸过去,选中的小商品是袜子,拿外国带回的袜子,照模子仿制,大差不差,但价钱低得多。
买卖干得风生水起。
玉英婆娘瞅一眼门口后,凑到儿子耳畔,一边做手势,一边带着股惊咋道:“你爸今年挣了这个数。”
手势是一只巴掌,五指撒开,左右晃动。
玉英婆娘本以为儿子会高看父亲一眼,谁承想,两道眉毛差点没蹙成一条线。
“咋了?”
李建昆搭眼看向老妈,不知该如何解释,问题大了!
大王是这么好当的?
上辈子是1982年出的事,动静很大,李建昆记忆犹新。
也就是说,再这么继续下去,一年后,李贵飞得吃免费饭。
“他啥时候回?”
“天黑前准能到家吧。”
李建昆又打听两嘴,自从干上这门营生,李贵飞很少着家,约莫十天半月才回来住一宿。
胡玉英继续去烧鲫鱼面。
李建昆托腮沉思,想着该怎么说服李贵飞,让他放弃…… 不太好办哪!
与玉英婆娘所料差不离,黄昏时分,清溪甸入大队的土路上,一辆大永久慢悠悠颠着,蹬车的人一身板正蓝色棉服,龙头左侧挂只棕色皮质公文包。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贵飞懒汉瘦是瘦些,但五官长得不懒,隐约还有股子书卷气,配合当下的精神头。
不相熟的人瞅见,八成会以为是大干部。
“哟!贵飞回了,这后座上挂的啥呢,满满两袋子。”
有社员瞅见,热络招呼。
贵飞懒汉刹住车,左脚蹬地,反手拍拍身后的蛇皮袋,轻描淡写道:“噢,海货,远海搞回的玩意,市面上买不到,我家建昆和小丫头爱吃,不过也便宜。”
对方非得瞅两眼,贵飞懒汉也不拒绝,任由他卸下袋子。
“真是硬货啊!”
“嗨,不值一提,我在葫芦塘那边,拿这些当饭吃,船主都不带卖的,有货直接往我那里送。再说了,一般人他也买不起。”
“那是那是。你赶紧回吧,建昆和云裳都回了。”
贵飞懒汉倒不意外,今天再不回,那才是怪事。
示意对方给他把袋子绑好,继续向前颠去。
一路上,逢人照面都得客气两句,贵飞懒汉在大队的地位,那是今非昔比。比起他大哥老支书,都不逞多让。
“袜子大王回了!”
“吱——”
一个地板刹,贵飞懒汉望向搭话的人,笑呵呵从兜里摸出一包希尔顿,散过去一根。
“哎呀!外国烟!”
“嗨,抽呗,也不贵,五块钱一包。”
“啧啧!”
对方赶紧双手接过,宝贝般放进兜里,笑嘻嘻道:“贵飞你比你家建昆还排场呢!”
“要不我能当他老子?”
几乎在一路恭迎声中,贵飞懒汉回到家。不过相比起喊“贵飞”、“贵飞哥”、“贵飞叔”,他更喜欢人家喊他大王。
只是前头带着“袜子”俩字,不太好听。
他的未来规划,是把这个前缀去掉,再捯饬几家“厂子”。
“爸!”
刚进门口,李云梦撒丫子扑过来。
贵飞懒汉脸上父爱满溢,揉揉她的小脑瓜,从兜里摸出一根长条物。
“小梦你看这是啥?”
李云梦接过后,好奇打量。
“这叫巧克力,老外才吃得起。”
“噢,我有!”李云梦反手从兜里掏出一根,包装不同而已。
贵飞懒汉:“……”
“爸。”侧方传来声音。
贵飞懒汉搭眼望去,哎呦喂!这谁啊谁这!
仔细一瞅,认出来。
不是他的大闺女么?
“裳儿你咋变成这样?”
许久未见他,李云裳也有些想念,凑过来挽着他的手,略带撒娇道:“变好还是变差了?”
模样贵飞懒汉不做评论,瞅着妖里妖气的。不过性子显然变好,心头乐呵。薅过小闺女手里的巧克力,递过去,“小梦有,那你吃。”
李云裳怔了怔,心头触动,脑瓜歪在他肩膀上靠了靠。
怀里抱一个,肩膀上靠一个,两个贴心棉袄。贵飞懒汉笑歪嘴,心想不枉老子没日没夜地挣钱。
往后出嫁,什么三转一响,小了。
每人十八大件!
“袜子大王?”
耳畔传来声音,贵飞懒汉下意识掏兜摸烟,摸出来才怔住。
是他小儿子的声音。
这不合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