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晌午阳光近乎白炽,一把硕大的黑色雨伞,从娘娘庙胡同入口缓缓飘进,在李宅的四合院门口飘停。
院门吱呀打开。
许桃透着股古灵精怪的声音乍响:“师斧师斧,人给你带到了!”
李建昆闻讯跨过正北房的门槛走出来,迎上前揉揉许桃的小脑瓜后,遂不顾沈红衣扭捏,抓起她一只白嫩小手,一溜烟给她带到自己的卧房。
啪!
房门关上,闩死。
刺啦!
窗帘罩拢,拉死。
“把衣服脱了。”
沈红衣眼珠猛一凸,虽然明白他不是想干坏事,但仍然瞠目结舌,不带这样的……她也不好意思。
姑娘垂着小脑瓜说:“别、别看了,快好得差不多。”
心里有股埋怨,都怪小桃这妮子,跑自己家玩不打紧,眼睛居然这么尖,透过衣领那点缝隙也能看见自己背上有伤。
得,她一知道,全知道了。
“脱。我只看一眼伤势。”李建昆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拒绝,他说罢,背过身去,面朝红漆衣柜的方向。
“可是……”
“没有可是,你今天不让我看一眼,走不出这个门。我必须亲眼确认没有大碍,不然,我不放心。”
沈红衣心头暖流涌过,看着他的背影,贝齿轻咬红唇,神色十分挣扎。
她既感动于这份关心,又羞涩于从未干过如此开放的事,还有……她并不想让这个男人看到自己任何“不美丽”的一面。
纠结!
男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再吱声,背影中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决。沈红衣权衡半天,觉得自己怕是拗不过他,暗自叹了口气,犹如葱白般的小手颤抖着,摸向红黄相间的格子衬衫的领口第一粒扣子——
自从云裳姐知道这件事后,就不让她再穿相对而言比较贴身的衣物了。事实上在家里父母也不让穿,上次学长回来,许桃去“报信”的时候,刚好家里没人。
包括身上这件一点都不透的衬衫,还有好几件类似衣服,全是云裳姐特地去街上给她采买的。
因为云裳姐也不让她穿内衣……
“好、好了。”
耳畔传来微不可查的声音,李建昆扭头望去:
从整体上看,那是一副绝美的画面。
不太明亮的光线中,少女双手抱在胸前,白皙的颈脖,圆滑的肩头,盈盈一握的腰肢上带着两颗梨涡的弧线,配合下面青布裤子上所呈现出的极致丰满和圆润,用世界最优美的词汇来形容都不过份。
但李建昆此时却生不出一丝龌龊念头。
他的双眼死死盯在少女背后的那副“地图”上。
它残破不堪,浮起卷曲的白皮下,因涂抹过药膏呈绿黄色,在“地图”边缘,隐约能看见酱红色的红肿。
畜生!
李建昆下意识攥紧双拳,倘若在去报社之前他目睹过这一切,估计杀人的心都会有。
如此完美的后背,竟被糟践成这个样子。这是对美丽的嫉妒和亵渎!
而这个后背的主人,是他的女人!
脸上的表情无比愤怒,李建昆的眸子里却透露出无法掩饰的哀伤和心疼,他多想靠近过去,把她拥入怀中,给予她关爱和呵护,但又担心触碰到她的伤痛,以及让那微微颤抖着明显已经拿出全部勇气的身体,惊慌失措——
这节骨眼上,他不愿她受到一丝负面影响。
“好、好了吗?”
“嗯。”李建昆挪动脚步,刻意放大动静,表示自己已转过身。
沈红衣侧头望去,长吁口气,刚才那一刻,她觉得后背上有无数钢针在扎,包括心头。
灰色带藤蔓绣纹的窗帘被拉开,炽烈的光明重新涌入房间。
李建昆拉着沈姑娘的手在床沿边坐下,后者不敢看他,耷拉着脑壳问:“是不是很丑?”
李建昆将下巴凑到她一侧的鬓角,鼻尖嗅着蜂花洗发精的清香,嗓子眼里发出哽咽的声音:“我爱你从不在一时一刻,也不在一点一面。”
滴答!
眼泪涌出姑娘眼眶,掉落在白皙的手背上。
李建昆替她轻轻抹去眼泪,扶着她的小脑瓜,让她靠向自己怀里,双手保持着凌空的姿势,不去触碰她的后背。
“伱不问问我怎么弄的?”姑娘倾听着男人强劲有力的心跳,侧头枕在那结实的胸膛上,心里有种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听我姐说是不小心打翻茶缸子弄的。是吗?”
“嗯。”
李建昆微微仰头,不让眼泪落下来。沈姑娘的善良,使他心碎。姑娘显然是在害怕家人、朋友和他,得知真实情况后,做出什么过激之事。
即便心里的委屈无处诉说。
“你前几天去哪儿了?”姑娘问。
“去报社骂了那姓汪的总编一顿,后面在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
两个谎言。
你撒谎,我也撒谎。却都是善意的。
只是不愿心爱的人为自己担忧。
所谓爱情,大抵如是吧。
——
1983年,8月15日。
于李建昆而言,一个无比重要的日子。
一大早起来,他洗了个凉水澡,换上一件崭新的黑色中山装的裤子,配白色的确凉短袖衬衫,脚上是一双黑色带镂空洞孔的黑色皮鞋,发梢到眉毛的头发,没有抹发胶,但用吹风机定型,整理出一个自然的二八分。
上午十点整,接送他的黑色红旗轿车到了。 跟随这辆车,李建昆来到了那个透着神秘的地方,也见到那位老人。
双方相聊甚欢,谈到不少话题,不好与外人道。
他切切实实受到一场由内而外的洗礼,傍晚回到家中时,心情仍然久久不能平复……
几日后。
这天,还是一个太阳精力过于旺盛的日子。
一个圆脸姑娘从二环里搭乘公交车过来,在颐和园站下车,一路寻人打听,摸到燕园东侧的五道口居民区,敲响了沈家去年新年时重新刷过红漆的院门。
“周岚!”
沈家此时没有其他人,沈父在巷口摆摊,沈母带着壮壮出门买菜去了,只剩下一个烈日对她不友好的病号。沈红衣开门后,既意外也惊喜。
周岚是她在京城青年报社实习一个月,交到的最好的朋友。不过她并不记得告知过对方家庭住址,对方似乎也没有问过。
周岚本想给她一个拥抱,蓦地想起她的伤,抬起的胖乎乎的小手又赶忙放下。
“你背上的伤怎么样?”
“快好全须了。你怎么突然过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咋的,还给你写个信啊?”
俩姐妹互挽着手,结伴走进沈红衣卧室所在的西厢房。
周岚此次过来,既是来看看朋友,所以拎来两瓶还挺稀罕的黄桃罐头,也是奉命而来。
“喏,给。”她从用一对硬塑料圆环做提手的蓝色布袋里,摸出一只没有字迹的白色封信,郑重地用双手呈到沈红衣面前。
沈红衣浓厚的睫毛扑闪几下问:“啥呀?”
“聘书。”周岚微厚的嘴唇扬起,“恭喜你沈红衣同志,你现已成功被我社聘请,得到了那份本该属于你的采编工作。”
所谓采编,即又要采访,又要编辑。通常来讲是一家报社编辑部里职位最低的工种,不过向来也是新职员的起点。
沈红衣不施粉黛仍然粉嫩莹润的嘴唇翕合,比一般人大一倍的双眼诧异瞪圆。“怎么……怎么会?”
“怎么会你还不知道?”周岚嘿嘿一笑说,“汪团结被调走了,去了家小杂志社干内务,等同发配;杨晶晶被辞退,还面临拘留,不过暂时有伤在身,会缓一阵儿执行。”
“啊?!”
沈红衣满头雾水。
周岚仔细打量她几眼,发现她好像真不知情,惊奇问:“你没见过你对象吗?他没跟你说?”
“说……啥?”
“等下等下,我待会再告诉你,你先告诉我,你对象到底啥来头?”这个问题困惑周岚好些天,切确地说,从那天被喊到东城所问话起。
那男人说要给汪团结和杨晶晶好看……当然,话不是这个话,意思是这意思。
结果不到三天,汪团结被发配,杨晶晶更惨,工作没了工作,还得进去蹲。
说办你就办你,忒霸气了!
而且效率出奇的高。
汪团结的人脉关系,杨家的殷实背景,在那男人面前,形同瓦砾。
沈红衣心想学长要说来头,好像也有一点,面对周岚类似求知若渴的眼神,她无奈说道:“办了家挂靠工厂,能创造一点外汇;在特区一家合资企业里担任管理?”
“就这?”
沈红衣:“……”
“不不不,不可能,不可能只是这点来头。”周岚连连摆手。
沈红衣疑惑说:“他常在外面闯,买卖上的事我不是太了解,但据我所知也就干过一些买卖上的事,都不好往外说,没什么其他背景的。”
周岚眨巴眨巴眼睛盯着她说:“红衣,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找了位王子,却不自知?”
沈红衣:“……”
她怔了怔后,拍拍周岚道:“不提他,你先说说报社那边到底怎么回事吧。”
“红衣,说真的,我好羡慕你,就算不提他的大来头,女人能找到一个这么疼自己的对象,要换我,这辈子都知足了,再不去指望其他东西……”
周岚脸上的艳羡藏都藏不住,用回忆的口吻,把李建昆出现在报社起的事情,娓娓道来。
沈红衣惊愕聆听,着实没想到除了学长说的“去报社骂了姓汪的总编一顿”之外,后面居然还发生这么多事。
当听到学长被关进所里,羁押了五天后,一层鲜红和水雾,覆上了沈红衣的眼睛。
学长竟然只字未提!
周岚见此,猛地顿住,小意问:“你看我这大嘴巴子,红衣,我是不是又说了不该说的话?”
“没有。”沈红衣刻意挤出一丝笑容,“你继续说。”
“那就好,那就好。”周岚拍拍胸口后,开始描述最终的“大战”。
“红衣你是不知道,你对象实在太厉害了,绝对有天大的来头,我怀疑他在考验你,就是那种‘如果你不知道我的背景,还会不会爱我’类似的考验。
“汪团结和东城所的那个岳所,他一眼瞥过去,双腿直发软,最后俩人全瘫在地上。
“上面明显是特地因为他,调来一个特殊部门彻查案件,什么来头我不清楚,但我看见杨老爷子在他们面前草草被打发,通过这一点,你再揣测揣测……不能细想!
“再说回杨老爷子,那是多有权势的人物,凑上前想跟他握手吧,他理都不理,还直接说‘我不想理他’,我的天啊!一辈子没见过这么霸气的男人,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气,那一刻我都要爱上他了,没有任何女孩子能把持得住,没有!”
沈红衣:“……”
后面这些事虽然震撼,但姑娘的心思仍然萦绕在“学长替她打抱不平,坐了牢”这件事上。
前几天他还云淡风轻地对自己说,只是去处理了一些生意上的事。
学长……
突然好想好想那个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