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沉,天幕似将明将暗,风中残存着一股炽烈的气息。

  李建昆拎着两瓶茅台酒,两筒麦乳精,和铁盒包装的焦糖味饼干,离开四合院后,先把沈姑娘送到了小酒馆。

  此去沈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还是不要在为好,以免夹在中间为难。

  小酒馆的活动还未开始,正值上客的阶段,客人们会趁着这个时间先点好酒水、小吃,最为忙碌。沈红衣拒绝了李建昆要送她去储物间休息的意思,执意要进吧台帮忙。

  李云裳看看沈姑娘,又瞅瞅弟弟的架势,心头一凛,从吧台内走出来,把弟弟拉到一旁,小声问:“要去沈家?”

  “嗯,总僵在这儿也不是办法,有些事还得当面谈谈。”

  “怕是、不会好受。”

  “没事儿,我既然打算过去,已经做好准备。”

  李云裳没再说什么,有些心疼地拍拍弟弟的手臂,予以慰藉。

  出了小酒馆,踏着逐渐浓郁的夜色,李建昆没有骑车,从小南门进入燕园,准备绕到东门再出去,这样到沈家最近。

  暑期的燕园里相对安静,宿舍区的低矮楼房中,多半窗口黑黢黢一片,星星点点的灯光将夜色晕染开来。

  静谧的氛围,熟悉的地界,使得过往生活在这里的点点滴滴,如幻灯片样在李建昆脑海中浮现,嘴角时而翘起,时而微撇,时而露出几分“不堪回首”的苦笑。

  耳畔隐约传来一阵诵读声。

  李建昆循着声音望去,发现侧前方宿舍楼一楼的某个亮灯的窗口处,一个扎辫子的影子被昏黄的灯光“挤兑”而出。他踱步向前,在窗口处顿住脚,侧头望去:
  一个扎马尾辫的姑娘正坐在窗台边的小桌板旁,埋头“啃”着一本厚厚的英语读物,旁边放着一只国民铝饭盒,盒盖上有两个发黄的馒头,一个吃掉一半,饭盒里盛着快见底的清水。

  姑娘略带菜色的脸庞明显营养不良。

  李建昆走到窗口时,她都未曾察觉到。“嘿!”

  姑娘愕然抬头,蓦地发现窗外戳着一个高大帅气的男人,吓一大跳。

  李建昆温和地笑了笑,取过那只铁盒装的焦糖味饼干,从锈迹斑斑的铁窗子的缝隙间递过去。“给,看你这么用功,该奖励。我是你的学长。”

  姑娘原本完全没有接的意思,即便那高档的铁盒装饼干,使得她嘴里难以启齿地生出不少涎夜,直到“学长”二字落在耳边,才下意识抬起瘦如鸡爪的双手捧过,脸上露出亲昵和乖巧的笑容。

  她看出来,这位学长早就毕业,现在已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盒饼干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这是来自学长的关爱,很窝心。

  “谢谢学长。您是哪届的?”

  “七七届。”

  “哇!”

  姑娘眼里满含敬意,恢复高考后第一年,切确地说只有两个月准备时间,能考上北大的,大抵上算是这个国家最聪明的一拨人。

  “问你个问题,为什么要这么刻苦读书?”李建昆收敛笑容,显得很认真。

  姑娘见此,同样收敛笑容,正色回道:“首先是想改变命运,另外,当然是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李建昆凝视着她,这确实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不同于后世,“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更多的是一句空洞的、只在某种特定的激昂时刻才拿出喊喊的口号。

  这年头,人们饱含着这种热情,洋溢着这种理想。

  从这个角度讲,沈父的执拗也就不难理解。

  “学长?”见他挥手离开,姑娘趴向窗台,其实很想和他多聊聊。

  “加油。”李建昆做了个手势。

  那盒饼干本来是带给壮壮的,无所谓,下回再买就是。没再耽搁,沈姑娘太晚没回去,家人该担心了,李建昆一路来到沈家的小四合院门外。

  “铛铛铛!”

  他抓起一只兽头铺首的衔环叩门,院内传来问话声,他没有回应,继续叩。

  吱呀!

  院门从里面打开,当看清来人后,过来开门的沈母有些惊吓,“诶伱?你怎么来了?”

  “阿姨好,我想找叔叔谈谈。”

  “这这……你还是……”

  “不是姑娘回了?”正对大门的亮着灯的北厢房堂屋里,伴随着声音,沈学山转动轮椅出现在门口,看见院门外戳着的人后,脸色变得不太好。

  沈母见火星已经撞地球,遂让开路,李建昆得以进屋。

  虎头虎脑的沈壮蹿出门来,藏在他爸看不见的墙边,狂对李建昆使眼色,让他风紧扯呼。家里再怎么想瞒他,他都是六年级学生,自然有些偷听的手段。他知道他爸和他姐正在大战,“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家伙。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他不知道这样形容对不对,大抵上是这意思。

  李建昆和沈壮私下里多有接触,关系还蛮亲近,跨过门槛时,抬手揉了揉他的小脑瓜。

  “哎!”沈壮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沈家正准备吃晚饭,堂屋的四方桌上饭菜已摆好,一个青椒炒鸡蛋,一个胡萝卜炒肉,一个蒜泥青菜,一个凉拌黄瓜,搁这年头也算蛮不错的伙食。

  沈母一阵紧张,看看愠怒的丈夫,又瞄瞄李建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句:“小李,还没吃饭吧,要不一起吃点?”

  “好。”

  沈母:“……”

  她就一说。    沈壮心说这大兄弟牛批了,还敢和我爹一桌吃饭?
  李建昆告知沈红衣在小酒馆,晚上不回来吃饭,放下礼品后,也不管沈学山如何瞪他,走过去推起轮椅,把沈父推到四方桌的上首位。

  沈母战战兢兢盛饭时,李建昆将拎来的茅台开一瓶。沈壮倒想看看他准备唱什么戏,助攻来两只白瓷酒盅。李建昆斟上两盅,一杯呈到沈学山身前的桌面上,一杯放在自己怀里。

  沈母盛好饭后,左右打量,小意说:“那就……吃吧?”

  李建昆抬起筷子,夹一块凉拌黄瓜塞嘴里,咀嚼几下后,笑道:“阿姨手艺真不错。”

  沈母:“……”

  沈学山:“???”

  他竟然真吃起来,浑不拿自己当外人。

  “这一杯酒,为我父亲的事,赔个不是。”李建昆杯起杯落,自顾自一饮而尽。

  “哼!”提起那老流氓,沈学山心里就来气。

  “第二杯酒,叔叔你要先喝,我作陪,咱俩都有罪。”

  沈学山火气猛一蹿,正想开喷,不过到嘴的话又止不住。他倒想听听,他犯了什么罪。

  “铛!”一杯酒闷完,酒盅重重磕在桌面上。

  李建昆奉陪一杯后,幽幽说道:“我们都很清楚,红衣心心念念想去京城青年报社工作,只因为这份工作是我要回来的,您不准。而我这边也因为这件事,让你们父女产生矛盾。”

  他顿了顿,望向沈学山继续说:
  “叔叔您知道你和我,已经把红衣逼到了什么境地吗?她不听您的,会伤害到您。无视我的好意,又会伤害到我。而您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个多么善良的姑娘,她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意伤害到任何人。”

  沈学山眉头紧锁。

  沈母暗抹眼泪,可不就是这样么。

  “我知道您打心眼里不接受我,但有些事我还得解释一下。”

  李建昆端起酒盅,拿在手上没有喝,缓缓说道:

  “先说我的家庭和我父亲,我大哥是名干部,全县先进;我姐现在在首都,农村姑娘,小时候没读什么书,只能干个个体户,生意蛮好,很受人喜欢;我小妹有些调皮,还在念书;我母亲是个很擅长吵架,但十里八乡没人会说她坏话的农村女人,而她和人吵架的原因在于,她要保护我父亲……”

  沈学山惊诧,那二流子还需要人保护?

  “我父亲确实不做人,不过他坏又坏不起来,在我们大队里向来属于被欺负的对象。别说您不喜欢他,连我都不喜欢,可是没有办法,他毕竟是我父亲,而且他还有一点好,总能讨我母亲欢心。”

  沈学山冷哼一声:“我看你是学到他了!”

  李建昆也不否认。“再说回我。您一直认为我不务正业,但您有没有想过一点,兴许是您的思想观念不太开放?有件事我本来不想拿出来说,鉴于事情闹得这么僵,只能说给您听听……”

  这件事正是前一阵儿,他去过那个神秘的地方,见过那位老人的事。

  此言一出,别说沈家两口子目瞪口呆,连沈壮都倒吸一口凉气。

  “你以为我会信?!”缓过劲来后,沈学山怒斥一声,讲故事似的,差一点唬住他。

  如果那位老人都见过这小子,对他做的事表示支持,无疑证明确实是自己有问题。

  但是,没有万分之一这种可能!

  开玩笑,他凭什么?
  “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但你这个所谓的事实,根本没人能够证明。”

  沈学山气恼地说:“说我思想观念不开放,说我有问题,行!吹牛的话谁不会说?你要是能拿出让我看得见的东西,比如……报纸,人报!要是人报点名表扬你李建昆,说你是个好同志,说你‘放着工作分配不干,自个跑去做买卖’这事儿是正确的。我立马给你道歉,而且……”

  李建昆眼里多出抹异样,侧过头,竖起耳朵,静待下文。

  沈学山狠狠剐他一眼,一副“老子今儿把话撂这儿又怎么样”的架势,大声道:“而且不再拦着你和我女儿处对象。”

  “好!”李建昆轻拍一下桌子,心说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人报表扬?

  他不好和沈学山讲,他已经上过两次人报,一回是替彼时的中关村等离子体服务部搞招商会,第二回是华电优待职工的事。都有过表扬,只是没有刻意表扬他。

  “那咱们一言为定,现在所有矛盾放在一边,别再让红衣为难,你给我点时间,我会把人报表扬我李建昆的那份报纸,送到您面前。”

  “我顶多给你三年!”

  沈学山心里有合计,他觉得女儿现在才刚毕业步入社会,还不太成熟,二十二岁,三年后是二十五岁,作为大学生干部,以首都这边的情况来看,结婚刚刚好。

  何须三年?

  李建昆心头大喜,提起酒盅伸过去。沈学山打断他的动作道:“你等等,我话还没说完。”

  李建昆放下酒盅,摆出认真聆听的模样。

  “如果三年之内你做不到,你必须主动远离我女儿,以后再也不准缠着她。你同不同意?”

  李建昆皱了皱眉,他很不喜欢这个条件,不过沈学山的强硬态度告诉他,不答应这一点,以上全是白搭。

  “我、同意。”

  咚!
  两只酒盅碰在一起。

  沈壮给补上台词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