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心梅从公交车上下来后,沿着人行道,没有刻意去蹭路旁树荫底下的阴凉,浑浑噩噩地漫步到厂门口。

  事实上在工商局被领导明言拒绝后,她的心思就异常繁杂。

  骗子?

  邮电的人言之凿凿,他们是专业人士,理应分得清吧。

  可是那部工艺精湛的样机设备该怎么解释?

  她们厂又有什么值得对方好骗呢?
  张心梅现在也不知道该相信谁,她心中有个计划:试探一下。再和那位李先生来次面谈,这次要追问清楚,如果项目开展后,需要她们这边付出什么物质条件。

  一路上她一直在思索一种可能:
  假如批文拿下来,她们又很坚信这个项目的前景——纵是把那部样机拿给别人看,料想对方也会被震撼到,在这种情况下,倘若李先生提出让她们贷款,她们无法拒绝,银行那边看好这个项目,或许也真会贷给她们。

  倘若李先生是骗子,她们还真掉坑里了。

  “看看他会不会狮子大开口,他清楚我们厂的难处,合作搞业务,适当的投资合乎清理,但如果狮子大开口,大概率说明真有问题。”

  张心梅小声嘟囔着,心中已有决断。

  “厂长好!”锈迹斑斑的厂院铁闸门右下角的小门开启,从门岗亭里出来开门的保卫科的马红琴,笑容满面,精神抖擞,面朝门外来人敬了一记标准军礼。

  她是退伍女兵。

  嗯?
  张心梅有些诧异,上下打量着她,一时精神有些恍惚。这样的笑容,如此精神气,有多久没在厂里见到过了?

  “红琴……你家是有什么喜事吗?”

  “我家没有,是厂里有喜事,厂长您不会还不知道吧?”马红琴兴奋难以自抑,看出厂长真不知情,正想和她解释一番……

  “喔——”

  厂区内,从小三层的行政楼方向,蓦地传来一阵欢呼,声势浩大,热烈激昂。

  在这种无比欣喜的情绪的渲染下,冷清到听不见一丝机器运作的声响,恍若一张惨淡的褪色的老照片的整个厂区,似乎也裹上了一层喜庆的红妆。

  张心梅满目惊讶,眺望着欢呼声传来的方向,看不见个所以然后,倏地拉回视线再次落在马红琴身上。“到底怎么回事?”

  马红琴弯嘴笑着,将她领进门岗亭,里面还有两名保卫科职工,同时起身见礼,在其中一名职工身前的桌台上,张心梅余光扫到某种稀罕之物,定眼望去,不禁大吃一惊:
  “哟!哪儿来的这么大面额的外汇券?”

  “财务科发的。”

  “啊?!”张心梅双目圆睁,她都不知道厂里有半毛钱外汇。

  “我们保卫科十二个人,发了两张。”

  “嘻嘻,说让我们自己去淘换,我们正商量着去哪儿换最划算,马科长有个亲戚想要一张,给的比例我们也不懂,打算先打听下行情。”

  望着三人喜不自禁的模样,张心梅人都懵掉,财务科给职工发外汇了?十二个人就敢发两百块外汇?
  哪儿来的?!
  有多少敢这么发?!

  “厂长,我听说了。”保卫科科长马红琴笑着说,“是那几位贵客,嗯,领头的那位李先生看咱们厂困难,说以后反正有生意上的资金往来,先借我们一笔钱把工资给发了,他们出门在外可能也没带多少钱,只有外汇,所以就……”

  张心梅睁大眼睛问:“他借钱给咱们厂发工资?”

  马红琴挠挠头后,讪笑回道:“其实、也不是听说的,财务科的老金告诉我的。”

  言下之意,千真万确。

  张心梅心头悸动,转身直奔门口,不过刚出门,不待马红琴三人继续围着那张外汇券瞻仰,又走回来。

  “不行不行,我现在不好露面,他们来厂里肯定是等我的好消息,我不能让他们失望,对,不能……”

  张心梅自顾自嘀咕着,脸上情绪十分繁杂,饱含着惊愕、激动、振奋、感恩、忐忑……唯独没有狐疑。

  从工商局大楼里带出的那丝怀疑,被她彻底从心窝子里面粉碎掉。

  不可能是骗子!

  绝不可能!

  哪个骗子能做到这种份上?
  “厂长?”马红琴关切问,厂长精神上似乎有点不正常。

  “红琴,你马上去把所有管理人员……不不,厂里还要留点人,招待他们也要人。这样,我列个名单,你去把这些人全部给我喊来,我在门口等。”

  张心梅说罢,趴向门岗亭内的一张红漆剥落严重的五屉桌,从桌面上取过一本带厂名的红线信纸,又从拎在手上的蓝布袋子里薅出一只英雄牌钢笔,飞快写下长长一列名字。

  “去!”一页信纸撕下来,塞到马红琴手上。

  “……哦。”

  大约一刻钟后,马红琴带来“大部队”,人均眉开眼笑,喜气洋洋。然而当大伙儿看见厂长严肃的表情后,又不禁心头一凛。

  果不其然,有不好的消息。

  门岗亭外,张心梅扫视着一众得力干将,沉声说道:“同志们,我也不瞒伱们,我刚从工商局回来,那边态度很明确:不会给我们厂发展无线电通讯业务的批文……”

  “啊……”

  “完了完了,李先生不是说,拿不到批文,一切都是白谈吗?”

  “哎呀呀,人家还刚借给咱们一大笔外汇。”

  “这可咋办呀!”

  铁娘子厂的一众骨干管理,急得直跺脚,又有几个稍微年轻点的眼泪汪汪。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张玉梅手指一个方向说,“去市府,咱们哭也好,求也罢,无论如何都要把批文拿到。咱们一起去,拿不到批文,咱、咱……”

  “咱们不回来!”    “对!厂里好不容易盼来贵人相助,必须要把他们留下。”

  “这应该是盘活厂子的唯一机会。”

  “多好的合作伙伴啊,如果能做成这个项目,跟着人家吃香的喝辣的,厂子说不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还能发展壮大。”

  “厂长,走吧!”

  所有人异常团结,完全拧成一股绳。

  临时,张心梅对马红琴吩咐说:“如果我们下班时还没回,告诉李先生,先回去,我一定会把批文带回来。”

  “是!”

  马红琴立正站好,神情肃穆,在她的视线中,一群领导结伴离厂,带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势,奔向这座城市的权力中枢。

  她想:这不正是铁娘子精神吗?
  张心梅等人来到市府大院,意料之中的没能马到功成,因为工商层面的事,领导肯定要先征询工商部门的看法,而工商局的态度很明确。

  市府大楼五楼的一间会议室里,出面处理这件事的荣主任,望着挤满半间会议室的人头,一阵伤脑筋道:
  “你们这是干吗?逼宫吗?即使按照你们说的,对方不是骗子,可这事儿它不合情理嘛。

  “工商不同意,邮电也不同意。

  “我跟你们讲,我也没办法,你们逼我也没有用。”

  张心梅并没有带人闹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

  “我们厂眼看要活不下去了,是我们工作不积极,是我们的产品有质量问题吗?都不是。是市场大势造成的。我们也不想给国家添麻烦,上面不是鼓励开展三产自救吗?

  “那我想不通了,养猪,办家政公司,开饭馆,我们也是捞偏门,跟搞无线电通讯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只因为这个业务是高科技,原本只有邮电一家能搞,就该他们一家搞吗?这不合理!

  “工商不应该不同意,邮电更没有资格不同意!凭什么只准他们一家搞?我们又不需要他们的资源,也不需要他们提供任何帮助。”

  荣主任嘴唇翕合,有些无法反驳。“你们、你们要在这儿待着就待着吧。”

  说罢,拂袖而去。

  张心梅等人从中午,一直待到黄昏时分这边要下班,保卫科的人过来请她们出去,张心梅也不好让人家为难,领着一众人来到楼下,戳在主楼进门的台阶一侧,不吵不闹,默然争取。

  同一时间,铁娘子卫生用品厂里。

  保卫科长马红琴,在行政楼的一间会客室中,找到茶水喝了一肚子的李建昆等人,满含歉意向他们转告了厂长的话。

  李建昆倒也没打算今天就要个结果,这种事总需要些时间办,过来这边待着,只是因为手头没有其他事情,或者说如果铁娘子厂拿不到批文,后续无法跟进。

  他摆摆手示意无碍,笑着询问:“她们去了哪儿?厂里是不是好多人都去了?”

  下午厂里明显多半领导不在。

  “应该是市府吧,厂长没说。”

  “晚上还不回?”

  “没拿到批文不会回的。”马红琴微微昂起下巴说,“这就是我们厂的铁娘子精神。”

  李建昆竖起一根大拇指,遂招招手,领着大伙先回锦江饭店。

  再说市府大院内,夜幕已彻底拉开,张心梅等人仍站在没剩几盏灯光的主楼门外,保卫科的人,各种大院内的工作人员,不知来劝过多少回,让她们先回去,全然无用。

  她们中多半人,从早饭后就未再进食过。

  晚风裹挟着热浪席卷,蚊虫成饼侵袭而来,饥肠辘辘口干舌燥的铁娘子们,以团结在一起的毅力支撑着,纹丝不动。

  夜,愈发深沉。

  接近凌晨时,一辆今年刚刚上市的桑塔纳小轿车,从大院门口驶入,原本的路线大概率是直奔宿舍区,蓦地发现什么,红色的车尾灯亮起,后排一侧车窗玻璃降下,一张满是疲倦的脸探出来,向院门口的保卫科科员打听。

  “这不是胡闹嘛!去,跟她们说,让她们先回去,有什么事明天上班再处理。”

  保卫科的一名同志嗖嗖来到张心梅等人跟前,告知她们,这是朱市长的命令。

  张心梅望着黑色桑塔纳小轿车,沉默不言,摇了摇头。

  桑塔纳小轿车重新启动,驶向宿舍区。

  时间悄然而逝,黎明破晓时,寂静的市府大院内,在摇摇欲坠的张心梅等人耳边,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孤单的小跑的脚步声。

  不多时,一个穿着深色运动服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她们眼帘。

  后者小跑到她们的不太整齐的方阵前方,借着天边的鱼肚白洒下的微亮,审视她们一番后,不由苦笑道:

  “真是服了你们!
  “跟上,去食堂,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天大的事,有多大的道理!”

  张心梅等人不动还好,猛然一动,好几人险些没栽倒,大家相互搀扶着,跟随晨练的中年男人,踉踉跄跄来到市府食堂。
——
  锦江饭店,八楼,812客房。

  叮铃铃——

  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声将李建昆惊醒,好容易撑开惺忪的睡眼,窗外太阳还没爬起来。

  “喂?”

  “李先生,我们、我们拿到批文了!”电话那头传来张心梅激动而虚弱的声音。

  李建昆又瞅了眼窗外的天色,用郑重的口吻含笑说道:“辛苦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