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沟村依山而建,全村四五十户人家,不足一百口土窑洞分布在这一小片地势相对平坦的山峦间。

  村子还未通电。

  傍晚,夜幕拉开,黑暗吞噬了整个村落,零星的几点昏黄的油豆子,实在无力抗衡这深沉的黑,多半人家在天色黑透前已解决吃喝拉撒,人们早早躺在炕上。

  村子里寂静得有些可怖。

  在村东头的一片土崖下,有全村最气派的一个院落:沿着土崖掏出三口相邻的窑洞,前面有块约二百平方的黄土坪,外围用竹木围成篱笆,里面有一个羊圈、一个鸡圈和一个柴火棚子。

  这里是村长高大才的家。

  他家也是全村唯一有一口还算体面的富余窑洞的人家。

  现在成了李建昆和胡自强暂时落脚的地方。

  土崖下中间的那口窑洞内,散发出夜色中最明亮的黄光,这显然不是一粒油豆子能到达的效果。

  为了照顾这两位大城市来的金贵人,主人家拿出过年都不曾有的规格。还不仅仅是高大才家。

  现在,窑洞内的土坑中央,摆着一张小巧的四方炕桌,上面除了四个小菜:炒洋芋擦擦、拼三鲜、辣椒炒鸡蛋和炒花生米外,还有一钵子白炖羊肉。

  最后这道菜是坐在炕沿边的一个妇人刚端过来的,她身材瘦小,皮肤微黑,天生的容貌却不错,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此人正是蛋蛋和妞妞的母亲,老高的媳妇儿。

  “嫂子,你再吃点?”

  “吃过了,宰了一头羊呢,家里有,你们吃。”妇人含笑摆手,看他们抿着小酒,吃得开心,她就很高兴。

  酒是当地的一种高粱酒,入口辛辣,但够劲儿。

  “嫂子,新衣裳你怎么不穿?过一阵儿天该暖了。”

  妇人略显羞涩地说:“回县里再穿。”那衣裳实在时髦,里面带羽绒,格外暖和,她试穿过,乡下灰大,不好弄脏了,听说很不好洗。

  胡自强和妇人闲唠的时候,李建昆提起酒盅同村长高大才碰了下后,问道:“三叔,村里有人做过买卖吗?”

  三叔是随老高的叫法,像这样的小村落,细数起来几乎每家每户都沾亲带故。

  “买卖?”黝黑的脸上皱纹犹如刀刻的高大才,想了想才回道:“有嘞,平常想换几个活钱,大伙儿会牵头羊,扛袋面去镇上卖。”

  李建昆心头一喜,谁说没有致富的基础?这就是顶好的经验。

  “去镇上卖东西是个什么情况?赶集吗?您跟我具体讲讲。”

  高大才挠挠头,不明白这小伙子怎么对这事儿感兴趣,不过还是知无不言。

  李建昆侧耳聆听。

  这个叫作“祈水”的小镇,是方圆十几里地内唯一的镇子,附近的十多个村庄物资换购的首选之地,因此使得镇上的交易还挺火热,虽然也有固定的赶集时间,但事实上每一天都不乏买卖的人们。

  农民们用农副产品和手工物品,去交换城镇居民手中的钱票,或直接兜售给国营商店,彼此之间也会进行交易。

  稀罕的吃食永远最紧俏。

  倒是完全可以理解,像这种穷苦地区,根据马斯洛需求分析的理论,人们顶多算是刚刚解决生存危机,那么接下来满足口腹之欲,就成了最迫切的需求之一。

  “三叔,我有个想法,伱先别问为什么,明天我想吃顿大餐,你把村里人集中起来,让他们拿出看家的本领,做出最拿手的传统美食。”

  李建昆说着,从棕色皮夹克的兜里摸出一把大团结,又从另一个荷包掏出一沓用橡皮筋绑着的各类票证,也没数,放到高大才身前的炕桌上,“材料不够去买,一定要是他们能做出的最好的美食。”

  “这……”

  别说高大才,旁边他婆娘和老高媳妇儿都有些发懵,干啥呀这是?

  这位竟然这么好吃吗?
  再说动员全村人一起下厨,做出的那么多食物,你能吃下?
  “三叔,您照办就是,好事儿。”窑洞里也只有胡自强明白这是在闹哪一出,昆子在给塔沟村想致富的法子,不过他想不通做吃食的目的是什么,村民们能做出什么好吃食?

  再者说,既然塔沟村的村民会做,本地其他人大概率也会,这样的“产品”能让村民们致富吗?
  要让李建昆说,还真能。会做包子饺子的人多了,即使四十年后,大街上的包子铺饺子铺还少吗?

  有些买卖,产品还是其次,赚的是个功夫钱。

  当然,他的目的不仅限于此。

  他想找找更多的基础。

  高大才扫扫炕桌上的钱,咂舌道:“也要不了这么多。”

  如果不是已经相处一天,知道对方有大学问大能耐,是大城市来的金贵人,非得吓他一大跳,这怕是总有三百块钱,票证更不提,那是他们农民没有的玩意儿,想要只能淘换。

  他们村里没有一户人家,一整年下来能赚到这么多,还不谈攒。

  “没事儿,不怕花钱,村民们也别嫌麻烦,明天白天一天时间准备,天黑之前我再过去。”李建昆笑着摆摆手。

  一夜无话。

  隔日,李建昆和强哥继续在黄土高原的悠闲生活,蛋蛋和妞妞帮他们的爷爷放羊,他们则放俩娃娃。

  两大两小在附近的光秃山峦上漫山转悠。    与此同时,在村部外面的空场子上,临时支起好几口大锅,门板拆下来当案台使用,全村烧饭手艺不错的人,聚集在一起忙得不亦乐乎,周围水雾蒸腾,好似仙境。

  看热闹的人自然也不少,熊孩子们四处乱窜,馋得直掉口水。

  这个穷苦的小山村大年三十那天都不曾这么热闹喜庆过。

  到半下午的时候,浓郁的食物香气随风飘荡很远,蛋蛋和妞妞也遭不住诱惑,打算提前结束放牧,李建昆和胡自强帮忙一起将羊群赶回村里,随后来到大队部。

  多半“主厨”的美食已经准备好,有些只等着下锅。

  李建昆挨个打量过去,主要以面食为主,种类还真少,村民们大抵上商量好了,各做不同的食物。

  许多东西李建昆也是头一回见,像是抿节、碗托、干炉、油旋,钱钱饭等等。

  村民们的确拿出了看家的本领,而且很有些手艺,至少在做面食上面。

  在一口专做炸物的油锅前,李建昆停下脚步,指指锅里正在炸制的食物问:“这叫什么?”

  陪同在旁边的高大才回话:“油馍馍。”

  李建昆的目光又落在油锅附近的一张白面案台上,有位妇人正在制作油馍馍的半成品,这种食物以黄米和小米为原材料,碾磨成粉后制成面,再经过发酵擀成薄片,放进油锅里炸制。

  神似南方很常见的一种食物。

  “三叔,你知道油条吗?”

  油条在许多地区的叫法都不一样,相传起源于宋代的杭城,诞生于岳飞被秦桧所害之后,有小食商贩遂用面饼捏成秦桧夫妇的模样,扔入油锅炸制,老百姓买来吃以泄心头之恨,唤作“油炸桧”。

  在东北和华北常称为“馃子”,岭南地区有叫“油炸鬼”和“油炸果”的,江浙有些地区又叫“天罗筋”。

  李建昆详细描述一番,高大才才明白过来:“知道,城关有,但没吃过。”

  “麻花呢?”

  李建昆又描述一番,似乎也有,但还是没吃过。

  于是李建昆开始指导村妇制作这两种食物,她们做面食的基因是刻在骨子里的,现场也不缺食材,一番忙活后,像模像样的油条和麻花相继出锅。

  “来,大伙儿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油炸的东西哪有不好吃的?”

  确实是这个理儿,在这个油水稀缺的年代,在这种贫困地区,任何的油炸食物都算是稀罕玩意儿,不是逢年过节一般不会做。

  蛋蛋和妞妞他们一帮熊孩子,成为第一拨尝鲜的人,吃得满脸腻歪。

  李建昆笑笑说:“但我觉得这两样东西在你们这儿应该很有市场,它们还有另一种吃法。”

  说罢,来到煮羊肉的大锅旁,要来两碗羊肉汤,遂将油条和麻花分别浸入羊汤中,再让高大才等人尝尝。

  尝过之后,众人皆是眼神明亮,一种很新鲜的味道。一碗不带肉的纯羊汤仿佛被赋予了灵魂,吃起来竟然不输肉的滋味。

  “三叔您觉得,如果把这两样本地不多见的东西,拿到镇上去卖,有搞头吗?”

  高大才总算琢磨出点意思,眸子里透出精光:“有!”

  东西本身滋味很好,又是镇上没有的新鲜玩意儿,肯定不缺人买。

  李建昆见他戳在原地表情憧憬,也不打扰他,继续打量其他的吃食,很快,在一只搪瓷脸盆里,李建昆发现了一种让他直接“噢耶”一声的东西。

  “大婶儿,这是什么,面筋?”李建昆忙不迭询问,不待“主厨”大婶儿搭话,已经迫不及待上手捻起一根。

  这就是面筋。

  格外劲道有弹性,他又放进嘴里撕咬,有明显的嚼劲和拉扯感。

  李建昆喜出望外,面筋都有了,在陕北这个地方,岂不是意味着另一种后世称霸街边店、年轻人喜闻乐见的玩意儿,顺手拈来?!

  “强哥,油泼面油泼面!不是……我不要面,我要辣子。”

  胡自强搞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兴奋,但还是端来一碗火红的辣子。李建昆取来一只黄瓷海碗,夹了半碗面筋,又将辣子泼上去搅拌均匀,遂用筷子夹起一根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有点辣条的滋味,但差点意思。

  他低头望着碗里裹着面筋的辣子……它太单一了,另外太湿润,既达不到辣条那种复合型的滋味,也无法很好地“挂”在面筋上。

  “来来来,谁最会做辣子?有没有大料:八角、桂皮、香叶……”

  键盘侠李某人,开始按照鬼知道什么时候看过的辣条配料表——反正有点印象,开始指导村民调配辣条的灵魂。

  强哥凑上来问:“搞什么呀?你想教村民去镇上买小吃?我看刚才的油条和麻花挺好,这玩意儿油叽叽湿漉漉的,不好弄。”

  “你懂个屁。”李建昆没空搭理他。

  油条和麻花只能卖到镇上,到大地方不算新鲜,让塔沟村生活上个台阶不成问题。而辣条,可以深耕,做大做强,有老高在,靠这玩意儿改变绥县的整体经济,也不是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