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逛万宝街的人发现,几乎收走市面上所有极品君子兰的喜乐花店,一夜之间被清空,那些馋得人直掉哈喇子的好兰,全部消失不见。

  这让人们意识到,喜乐花店的年轻东家真不吹牛皮,人家手上确实有不露面的大豪客。

  从永春宾馆刚到店里的李建昆,打着哈欠,从张贵手上接过一只黑色手提包,来到里屋。

  “隐形人”陈亚军和金彪正趴在五屉桌旁,吃着张富捎来的早餐——粘豆包、油条和稀饭。前两者用牛屎纸包着,后者用两只国民铝饭盒盛着,粥面上浮着小咸菜。

  可怜张富还得替他们去倒粪桶。

  李建昆把手提包拎到桌面上,陈亚军和金彪停下动作,搭眼望去,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但不知道有多少。

  “里面有一百万美金,你们几个分了,给阿海的瞎子老娘留一份。”李建昆说。

  瞎!
  陈亚军和金彪惊讶。

  “卖了一百万……美金?”

  “那可是大赚啊。”

  橘黄色的晨光中,距离万宝街徒步约二十分钟,当初李建昆曾打探过消息的路旁邮报亭周围,聚满人民群众。

  金彪和陈亚军吃罢早餐后,一起打开手提包,望着里面成沓的码放整齐的富兰克林,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现在回头一想,确实有点疯啊。”

  一百万美金在黑市上妥妥能兑换四百万人民币,如果拿到特区,找到那些做进口生意的老板,兑出五六百万也不在话下。

  “建昆,兄弟归兄弟,没道理我们的损失,要你来垫。”金彪摇摇头,两人都没有伸手碰包。

  老大投入多少他们门清,三百多万人民币。岂不是大赚?

  兄弟们喊他一声大哥,于他而言,其中承载着一份责任。

  他们之前忙活这么久,自忖赚得盆满钵满,不过才赚了五十万人民币,按黑市价折合成美金十万左右。

  “昆哥,可这里面有你的成本呀。”陈亚军说。

  大家几乎人手一份新鲜出炉的省文化报。

  “这事儿没完呢。”李建昆摸出一支本地产的迎春烟点上,望着门口泄进来的晨光,缓缓吐出一口白雾,“我的成本在劫匪那儿,找回是我的,没找回,也是我的。”

  再说,他们几人加起来的本金,只有一百多万人民币。

  很快,又扩散至各大君子兰交易市场。

  金彪和陈亚军还想再说点什么,被他抬手制止,遂踱步走出去。李建昆心想,老薛的文章今天该见报了。

  人人都嗅到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心生忐忑……

  …

  “这么一看,咱们的君子兰经济,跟荷兰的郁金香经济,真的一模一样。”

  别提他们,一九八四年的中国,没几个人见过一百万美金。

  同样的场面,在市内各报纸销售点,几乎同时在上演。

  他们又找来一只袋子,先分出五十万,这是给阿海的瞎子老娘的。相信阿昌和小龙小虎都不会有意见。
——
  “哎呀,君子兰经济是个泡沫吗?”

  “人家这写的有理有据呢,真实历史事件,国外早尝过苦头。”

  梅李乡,桃山镇,距离春城约十五公里。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敲响镇东头一间民宅的老门板。

  只听吱呀一声,老门板向二面分开一道缝隙,露出一颗在这个季节已经戴上狗皮帽的脑瓜。

  “三哥,咋了?”

  “快进去,勇哥马上过来,有点不好的消息。”

  狗皮帽赶忙让开身形,把来人放进来,正如后者所说,不多会儿又有一人登门,正是他们口中的“勇哥”。

  这间带一方小院的老宅里,似乎只有狗皮帽一個人住,朝东向的一间房中,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落的地方,摆满一盆盆品相上佳的君子兰。

  不过阳光面积不大,还有些实在摆不下,又不好拿到屋外,只能先放在一旁,晚些时候换上去让它们沐浴阳光。

  “养的还不错。”勇哥走上前看看后说。

  “伺候亲爹我都没这么用心过。”狗皮帽摘掉头上的帽子,脑瓜上缠绕着一圈纱布。

  “出手吗勇哥?”三儿问。

  狗皮帽诧异:“不是说等到春节的时候吗?”

  “出了点事。”三儿从蓝布褂子里掏出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递过去。

  狗皮帽看过副刊上的一篇新闻后,这才恍然。“那是要出手,省报,这文章还写得这么吓人,君子兰的价格估计要跌。”

  “而且要快。”三儿补充说,“这玩意儿本身就一天一个价,咱们拿命拼来的东西,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跌到不值钱。”

  提到钱,狗皮帽望向旁边,迟疑问:“勇哥,钱还好吗?”

  弄来的钱,他们每人只分了一千,其他的都被勇哥藏起来。勇哥说起码要等到年后才能分,分完还得约法三章,不能乱用。这事儿搞得也挺揪心的,明明有钱,还不能大手大脚……

  “放你一百个心吧,我不是还好好的吗。”    勇哥瞥他一眼后,托着腮帮子沉吟道:“这样,三儿你走一趟,先带一盆好花,去市里找好买家,谈好大概价码,回来咱们再安排。”

  “行!”三儿早就坐不住,上万块一盆的花,拢共有二十来盆,跌一下还得了。

  三儿挑了一盆最好的君子兰——其实他们也不太懂,只是凭感觉,还要得益于一阵儿的恶补,买了几本专家出的赏花书。用一只瓦楞箱装着,抱在怀里,闪出院门。

  两个小时后,从中巴车上下来的三儿,来到光复路。

  这里是市里比较大的一个君子兰交易市场。

  虽说红旗街资历更老,但他可不会傻到再往那儿跑,即便那晚蒙着脸,不可能有人认出他。小心驶得万年船。

  “兄弟,问下,哪家铺子收花行情比较好?”三儿寻到一个手上同样抱着君子兰的人问。

  “还好,好个毛啊,省报上那篇狗屎文章一出来,弄得人心惶惶,收花的贩子坐地减价,你看我手上这盆,昨儿还能卖八百,今儿最高才出价五百,玛德,一天亏三百。”

  “你不卖了?”三儿问。

  “卖呀,现在必须得卖,谁知道明儿什么行情?我再去别的市场转转。听说万宝街有一个全市最壕的收花贩子,他奶奶的,但人家只收高端货,万字起头的那种,最高一盆敢二十万收!我这盆没戏。兄弟,瞧瞧你的。”

  三儿挪过瓦楞箱,没给瞧,他心想,我这盆可不就是高端货?

  “嘁!”被问话的哥们儿见他这么小气,不愿再跟他浪费唾沫星子,拔腿便走。

  三儿又找几人过问,得到的信息差不多,于是光复路也不逛了,没舍得坐出租,拦下一辆黄包车,直奔万宝街。
——
  喜乐花店门前人满为患。

  今儿全市的收花贩子,甭管看不看好君子兰后面的行情,都在趁机压低收购价。唯有这家店,仍按照原来行情在收花。

  原本以为全市的品相上佳的君子兰,都被他们高价收光了,事实证明,有些特能忍的养花人,高低还藏着掖着了一些。

  但现在,这些人是真不敢再留了。

  又听说喜乐花店今天还没有压价,不过有消息说后面会顺应市场,于是一窝蜂冲过来,造成前所未有的盛景:十多名卖家同时抱着品相上佳的君子兰出现。

  吃瓜群众议论纷纷,说这正儿八经是最后的一批极品君子兰了。

  铺子里,富贵兄弟维持着秩序,得排队。

  李建昆在前铺里屋来回跑,一盆一盆君子兰让陈亚军和金彪辨认过去,大概率都不是——他们也无法百分之百确定,除非他们当初超高价收购的几盆心头好出现。

  越极品的兰花,越好辨认。

  比如那盆凤冠,只要是玩花的人,傻子都不会认错。还有李建昆二十万收的那盆,当然,现在在美都子她爹手上。

  “别灰心,眼睛放亮点,理论上讲,市场有下跌的趋势,伱们被劫走的那些花,出现的概率很大。”李建昆对揉着酸胀眼睛的哼哈二将说。

  两人齐齐点头,睁不开眼也得继续。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大亏,也是为阿海报仇。他们足不出户半个月,包括现在眼睛酸胀,狂流眼泪,一切动力皆源自于此。

  李建昆回到前铺,发现又多出一个排队的卖家,手里抱着一只瓦楞纸箱。

  三儿很高兴,望着前面一盆盆花交易完成,卖家把大捆钞票拿走,还真叫他赶上了。到明天,这样不压价的收花铺子,只怕连一家都没有。

  着实等待一阵儿后,终于轮到他。

  “别耽搁时间,拿出来看看。”李建昆带着抹疲倦说。

  三儿陪着笑脸,把瓦楞箱放在四方桌上,从里面抱出一盆君子兰。李建昆一眼扫过去,眼神立马定住。

  “哦豁!”

  “这盆好啊!”

  “市面上还有这种极品?”

  “这盆不会低于五万呐。”

  门口的吃瓜群众先咋呼起来。

  这的确是盆极品君子兰,比刚收的都要好,李建昆观摩着,眼神落在劣质的红泥花盆上,花盆是新换的。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兴许以前的花盆极好,人家卖花,又不是卖花盆。

  规矩三儿已经看明白,什么都没说,任由他抱进里屋。

  片刻后,仅仅片刻,里屋中金彪和陈亚军蹭地站起来,望着他们激动的脸,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从李建昆心头升腾而起,他颤着音问:“是?”

  “百分之百!”

  “绝不可能认错,这是我们收的品相最好的一盆,当初花了四万二!”

  陈亚军和金彪压低声音说。

  李建昆用力挥舞一下拳头,深吸一口气说:“你俩从后门出去,去找杨队长的人。”他想想又补充道:“先守在后门旁边别进来,听我的命令,现在只出现一个人,得想法子把另两个也引出来,不然横竖一个死,他未必会交代。

  “还有两种可能,一,他只是受人所托,不是劫匪。二,这花是他买的。总之先不要打草惊蛇。”

  要知道,八三年的那场动静,现在还在发酵。

  “小心!”

  “他没带家伙,如果有手枪,那晚就不大可能用长枪。”

  等到哼哈二将从后门离开后,李建昆深吸一口气,褪去脸上的红润,调整好状态,抱着君子兰回到前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