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甸,老李家的小院外围满人,贵飞懒汉缩在院门后面不敢出来,李建勋戳在门口一个劲儿道歉、说好话,有点作用,但仅限于清溪甸的老百姓。

  而李贵飞的业务范围,可不止是清溪甸,以石头矶镇为中心,辐射到周围的十里八乡。

  通常清溪甸的人都很团结,但这次外村人进村闹事,他们既不能管,也不愿管——

  他们自己也是受害者。

  这几年清溪甸发展有多好,他们遭受的损失就有多大。

  没有像怼到大门口的外村人一样张牙舞爪,纯粹是念及老李家过往给予他们的恩惠,主要是建昆那孩子。

  “李贵飞,你别躲着,出来给个话!”

  “我告诉你李贵飞,你不把钱还给我,老子跟你拼了!”

  “你不让我们一家老小活,你们一家老小也别想活!”

  贵义老汉软硬兼施,一边走向门口,一边抓着一些人的手说:
  “大家别急躁别冲动,蛮干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事情越来越复杂。

  一根筋于他,也明白现在别说还手,但凡态度有一点不好,这帮愤怒的人们顷刻间会将他淹没,涌进家门,逮住李贵飞,后果不堪设想。

  贵义老汉派出了两路人马,一路直奔镇上的民兵大队,那边有几十号人和枪,过来后能把这间宅子围起来,想来可以确保李贵飞和大侄子性命无虞。

  彪子苦笑摇摇头,得亏他常年坚持锻炼,身板硬朗,否则就刚才那一番踩踏,寻常人得去半条命。

  啪!
  有人跳起一耳光,结结实实甩在彪子脸上,他咬牙强忍着,硬是不敢发作。

  贵飞懒汉不吱声还好,见他居然想推卸责任,矛盾瞬间激化。

  想要往院内逃窜的贵飞懒汉,眨眼间被擒住,愤怒的人们你一拳我一巴掌,这懒汉身体孱弱,眼看快要翻白眼了,门外传来一声大吼:
  “都住手!”

  “还老子的血汗钱!”

  他想起在李奇峰家的两层红砖楼里,李贵飞火急火燎让他和大雄去抢钱,当时那种情况下,往存钱的那间房间里冲,无异于去闯鬼门关,他一度埋怨李贵飞不拿他的命当命,后来才明白:
  李贵飞经手的窟窿如果补不上。

  屋外的这点人都不算什么,大部队还没冲过来,李奇峰所在的乐清镇距离他们这儿还挺远,消息暂时没有广泛传播开。

  这带来一定震慑力。

  贵飞懒汉走到大门口,搀扶起蓝袄子上满是泥脚印的大侄子:“建勋你没事吧。”

  老话讲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以贵义老汉在清溪甸的权威,都没能很好阻止这件事。

  李建昆曾形容他大伯为“农民政治家”,这老汉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处理起事情来很有两把刷子。

  关键时候,贵义老汉带着民兵队赶到,村里的十来把老式步枪全装备上。

  “你个王八蛋别想抵赖!”

  “你呀你,我是不是警告过你。”

  他们一家可能都会没命。

  清溪甸没参与抬会的人家不多,贵义老汉最为抗拒,他从不信天上能掉馅儿饼,为此还专门召开过村员大会,进行劝阻。

  贵义老汉长长叹息一声:“我有安排,只能尽量护住你们的命,其他的……”

  躁动停止下来,不过密密麻麻的外村人,扭头死死盯着他,眸子里皆透着血红,并不打算善罢甘休。

  然而,在巨大的利益驱使下,尤其是看见那些参与的会员,真真切切拿到高额的利息,村民们像是着了魔。

  “来来,大家先退出去,等我了解下情况,这事儿肯定得有个说法。”

  窟窿太大了!
  大到让人心慌,令人绝望。

  外村的人们,眼里的血丝渐渐消退,甚至给他让开一条路。

  “都稍安勿躁,到底是個什么情况,我还不是很了解,你们放心,如果确实是李贵飞的问题,我向你们保证,这个责任他必须负!”

  贵飞懒汉从后方探出脑瓜,弱弱说:“这不能怪我啊,钱都在李奇峰那儿,是他拿走了。”

  “有事说事嘛,你们往人家家里冲,又动手打人,这是犯法的。

  “他妈的,李奇峰只听过名字,见都没见过,我们是信伱才拿钱出来的。”

  外村人还算配合退出李家院门,贵义老汉和李建勋一起扶起李贵飞。

  事实上,具体情况贵义老汉早打听清楚,这么做只是拖延时间,他已经派人去镇上求援。

  相比起他只是浑身酸痛,贵飞懒汉可要惨得多,这会儿瘫趴在水泥地上,哎呦哎呦地哀嚎着,整个人像散了架。

  现在的情况,本村村民的损失比谁都大,他已经无法驱动清溪甸集体的力量。

  彪子说:“大伯,这回事闹太大了。”

  人墙汹涌向前突进,彪子根本无法阻挡,噗通一声摔倒在地,数不清的大脚踩在他身上,老李家的院门被突破。

  “你再说一句不怪你?!”

  “我们的钱是交在你手上的!”

  他能做的仅限于此了。

  谁又能知道该怎么办呢。

  “你是他儿子,这事你也得负责,别在这儿说说说了,我们不听,两个字——还钱!”

  贵飞懒汉哭丧着脸:“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时间缓缓流逝,门外的躁动一点一点在复苏。

  贵义老汉有些纳闷,他让人带去的话,可是说要闹出人命的大事,怎么一个小时还不见镇民兵大队赶来?
  他不得不再派出一名村里的民兵去催促。

  在此过程中,外村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不过,凭着贵义老汉的一番手段,以商量处理办法等由头,一次又一次稳住他们。

  又一个小时后,派出的人终于赶回来。

  可让贵义老汉苦等的镇民兵大队,并没有出现。

  “人呢?”宅子里,他压低声音问。

  “老支书,我们村都算好的,乡里出大事了,听说有个——”这人看一眼李贵飞,“抬会小会长,被人砍死了,镇民兵队紧急被乡里调走了。”

  李贵飞双腿一软,险些一头栽倒。

  彪子冷汗直流。

  贵义老汉心说完蛋了,唯一的救兵指望不上……

  门外的躁动一浪接一浪袭来,外村人的耐心渐渐被消耗殆尽,越来越无法压制。

  不多时,老李家的大门再次被突破。

  这回任贵义老汉打圆场也无济于事,但他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李贵飞和大侄子被人打死,无奈之下,他只能下令让村民兵队员们子弹上膛,与冲进来的外村人形成对峙。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来呀,有种开枪试试,老子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老子借了几万块,反正活不成,一起死啊!”

  胆量这种东西,一定程度上和文化程度呈反比,而这又是个硝烟尚未散尽的年代,乡下农村,真整急眼了,谁也缺血性。

  两方人马距离越缩越近。

  很快,黑黢黢的枪口都顶在了人胸口上。

  事情向着最坏的方向,不可控制地发展着。    贵义老汉和彪子大汗淋漓,贵飞懒汉发抖的双腿早已支撑不住身体,瘫坐在水泥地上,面如死灰。

  “建昆回了!”

  忽然,门外传来声音。

  “他们家在首都发大财的人回来了!”

  这个消息像一盆清冽的甘霖,浇醒了理智快要崩溃的双方人马,大家纷纷涌向门外,确认消息的真实性。

  当看到山岗下面的黄土路上,四个一身金贵、拎着大包小包的人,结伴向这边走来。

  一触即发的大战,才算暂时平息。

  李建昆仰望着山岗上人山人海的景象,注意到有许多陌生面孔,而这些人身上还透着尚未消散的凶悍和怒火。

  他明白,急赶急赶,还是晚了。

  抬会的雷,显然爆了。

  “妈,姐,你们和小妹先在这儿等,我上去。”

  事实上,李云梦已经有些害怕,不敢向前。

  “有话好好说,别闹出事。”

  玉英婆娘眼眶红润,万万没料到,离家一年再回来,会是这样一个局面,刚才她还纳闷,村里怎么没人,老远看见几个,似乎在刻意避着他们,敢情人全堵在她家门口,担忧的祸事终究发生了。

  李建昆点点头,拎着两只沉甸甸的黑色行李包,大步流星向家门口走去。

  和往年不同,今年过年回家,没受到村民们的夹道欢迎,也没人打招呼。李建昆扫视过山岗上的村民们,有人在回避他的视线,有人一脸尬笑。

  “你就是李家那个大学生?听说你在外面混得好,挣了大钱,这事儿你得负责!”

  “我们的身家性命全交给你爸了,他现在把钱弄没了,你说怎么办?”

  “你先赔少的,我的几千块你肯定赔得起。”

  “这叫什么话?谁的钱不是钱!投的多才损失大,应该先赔我们这些投的多的人!”

  外村人齐齐上前,把还没走上山岗的李建昆团团围住。

  “先让开行不行?”李建昆环顾周遭,“要让我赔钱,首先得让我看看账吧,我都不知道欠你们多少钱,怎么赔?”

  这话在理,人群分出一条过道,让他得以靠近院门。

  贵飞懒汉望着小儿子,脸上总算恢复一些肉色,想说点什么,嘴唇翕合,又说不出口。

  彪子快步走过来,咬着李建昆耳根子说:“抬会的大会长跑路了,钱都是交给他的,现在全乱了套,刚才还有消息说,乡上有个和李贵飞一样的小会长被人砍死。麻烦大了。”

  贵义老汉上前,本想寒暄两句,话到嘴边,只化作一声叹息,拍了拍李建昆的手臂,算作安慰——

  摊上这么个爹,帮不上儿女半分,还一再惹事,给儿女添负担,这次更是把天给捅破,简直造孽。

  要是换他,都没脸活。

  “账在你爸那儿,我们自己也有,搞不错!”

  “你赶紧看,今天必须有个说法!”

  “说什么说,今天必须还钱!”

  “对,还钱!”

  外村的人又围拢过来。

  “只要是我家拿了你们的钱,欠了你们的钱,一分钱都不会赖。”李建昆皱眉说。

  “好!这是个话。”

  “你打算怎么赔?”

  “别想拖,拿不到钱我哪儿都不去,反正家里也回不去!”

  李建昆瞥向李贵飞,本不想喷他,无论怎样,他毕竟是老子,但属实压不住火气:“还愣着干嘛,拿账本啊!”

  死爱面子的贵飞懒汉老脸涨红,又自知理亏不敢发作,解开蓝布棉袄的扣子,从怀里摸出一个黑皮笔记本。

  李建昆又让大哥去宅子里搬来一张四方桌,堵在院门口。

  啪!啪!
  两只沉甸甸的手提包,扔在四方桌上,溅起一层尘灰,如果不是符巧娥隔三差五回来打扫,效果会比这夸张百倍,贵飞懒汉这一年还没在家住三天。

  李建昆指指两只手提包,让彪子看好,自己翻开黑皮笔记本打量。

  外村人涌到四方桌旁,眼神都死死盯着两只手提包,嚷嚷着让李建勋打开看看,李建勋这才意识到,难不成里面装的全是钱?

  刺啦!

  拉链拉开。

  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大团结映入眼帘。

  嚯!
  围观众人同时睁大眼睛,尤其是外村人,人均脸上露出狂喜。

  听说过老李家这个小儿子,在首都混得很好,非常会搞钱,却也没料到富到这种程度,这整整两袋子钱,怕是有一百万!

  “大伯,控制下秩序!”眼见外村人纷纷上手来抢,李建昆放下本子,忙喊。

  贵义老汉带着村民兵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有些控不住场,李建昆喝道:

  “要抢是吧,我任你们抢,到时别再说我家欠你们钱,钱拿出来了,被你们抢走了,谁抢的多你们找谁要去!”

  这话收到一定成效,外村人的动静变小了些,村民兵队的队员们,趁机护住了四方桌和钱袋子。

  李建昆面色稍霁,扫视着门外的人头说:“大家别急,钱不是在这儿嘛,你们让我先看看账,我捋顺了后挨个来发。”

  现场渐渐安静下来,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传来一个很不和谐的声音:

  “呵呵,这才几个钱?”

  大家齐齐望去,包括李建昆。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黑色呢绒大衣,脖子上纯装饰,搭着一条棕黄相间围巾,梳着油亮大背头的微胖男青年。

  李建昆微微蹙眉,他还不知道这小子今年又回家了。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李大壮家的崽儿,如今在意大利生活的李坚强。

  “你想干嘛?”李建昆声音里透着火气,好容易维持好局面,这小子又跳出来搞事。

  李坚强可没忘记当年回老家,想招揽一批廉价劳动力去普拉托,结果被李建昆从中作梗,搞出一个“清溪甸发展基金”,最后本村一个劳动力没招到。还有更早之前的账。

  现在,看到他们家摊上事儿,实在令人心情愉悦。

  李坚强面露微笑:“建昆你别这样看我啊,我是站你这边儿的,我是想告诉你,你的这点身家,连塞牙缝都不够。”

  看见李建昆眉头紧锁,他十分受用,继续说道:“咱贵飞叔那也是真能耐,说白了还是个泥腿子嘛,非法集资凭一己之力,竟然能集资到近三千万,佩服,佩服。”

  李建昆睁大眼睛,猛地扭头望向李贵飞。

  后者眼神闪躲,垂下脑袋,不敢看他。

  “建昆呐,听说你混得不错,哎——”

  李坚强长叹一声:“但是白混了,不光以前,以后也一样,你,还有你全家,只怕这辈子都要打工还债,完全看不见出头之日呀,真替你感到惋惜和心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