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妈,你看,建昆又上报纸了。”

  “咋又上报纸?这才几天,也是好事儿?”

  “肯定的呀,你看看这啥报?人报!要是坏事,人早进去了。”

  “这孩子,说话怪吓人的……那你跟我讲讲,上面都说啥了。”

  娘娘庙胡同,李宅,五月初,首都的气温刚刚好。

  时近黄昏,微风吹动北房屋檐下的一盏风铃,发出叮叮声响,那是某花季少女的作品,用麻绳和两只白瓷酒盅做成,上面还用彩笔描绘着很抽象的“彩云追月”。

  火云烧红了西天。

  王山河搬来张马扎,在院儿里和玉英婆娘凑坐在一起,报纸念到一半时,某名头是公司财务总监的体面人儿,提拉着一辆大凤凰跨进院儿门。

  玉英婆娘总爱这个点坐在院儿里的原因,正在于此。

  丈夫会先回来,他的工作时间参照幸福百货公司的营业时间。

  小女儿稍晚一些,学校放学倒也不晚,这丫头贪玩。

  小儿子不好说,不过如果没有应酬,现在身在首都,总会赶回来陪她吃晚饭。

  她觉得一辈子活成这样,已经很幸福,别无所求了。

  “他爸,你快来看,咱家建昆又上报纸得表扬了!”

  玉英婆娘赶忙招呼,手也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山河说这回的好事比上回大得多,她虽然是个文盲,倒也能听出个所以然。

  建昆为国争光了哩!

  “看过啦,不就是一张照片么,名字都没提,说的是华夏硅谷公司,又不是点名表扬他。”

  贵飞懒汉在墙边立好自行车,撇撇嘴说:“我跟你讲,你少夸点他,特别是当他面的时候,小伙子年轻气盛,容易嘚瑟翘辫儿。”

  “我就要夸,我儿子本来就厉害。”

  玉英婆娘噘起嘴,也唯有在他面前,才会表露出小女人的一面。

  小王笑着左右看看,他虽然喊玉英婆娘“干妈”,却不喊贵飞懒汉“干爸”。

  “山河,话说这个华夏硅谷公司,跟建昆又是個啥关系呀?”

  贵飞懒汉问。

  “他的公司啊,和一位科学家合伙儿搞的。”

  “又是他的公司?”贵飞懒汉睁大眼睛。

  他前几天才知道,五道口有一家拥有两个厂区的大企业——龙牌刀具厂,是建昆办的。

  规模大还不是重点,据说这家企业专挣外汇。

  是街道办的心头宝。

  等于说建昆在五道口可以横着走。

  好嘛,现在搁中关村那边,又冒出一家公司,报纸上说他们制造的那个啥玩意儿,技术水平世界第一。

  只怕是家更大的企业。

  中关村街道办,还不得当菩萨供起来?

  等于说建昆在中关村也可以横着走。

  要知道,这两块地盘,已经把附近扇形包围了三百度……

  说不出什么缘故,反正贵飞懒汉只觉得自己被遮天蔽日的阴影所笼罩……

  “科学家能和他合伙儿?他、再能耐,说白了,也就是个个体户。”

  “叔啊,我只能这么说,你对走出清溪甸之后的建昆,有点了解,但不多。”

  “……”

  贵飞懒汉把一只黑色真皮老板包,架在胳肢窝,凑上前从马扎上扯起婆娘,自己坐上去,侧头道:“那你跟我说说。”

  “叔,我先问伱个问题,我为什么老觉得你和建昆不像父子,反倒像阶级仇人一样呢?”

  “我问他呀!他什么时候喊过我‘爸’?”

  玉英婆娘插话说:“你别怨孩子,你自个儿怎么做的爸,不晓得吗?”

  “去去去。”

  面对贵飞懒汉的一脸期待,小王摊摊手道:“说实话,连我都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买卖做得很大,做到国外去了……”

  “这我知道,他不是还送了你家一栋港城的别墅嘛。”贵飞懒汉打断他。

  想想这件事儿,贵飞懒汉就有些窝火。

  讲道理,有这种好处,不应该先孝敬老爹吗?
  他这辈子还没出过国呢。

  “不是别墅,是一座庄园,我还没去过,我爸之前去港城那家冰箱厂出差,去看过一回,拍了些照片回来,都装修好了,还配了佣人,打扫得干干净净,随时可以去住。”

  小王说。

  贵飞懒汉:“???”

  “哦对啦,港城那家冰箱厂也是建昆的。”

  贵飞懒汉:“……”

  “建昆好像在美利坚也有生意。”

  贵飞懒汉:“!!!”

  “叔啊,你如果是想着在做买卖这条赛道上,干出个什么成就,把建昆比下去,听劝我一句劝。”

  “啥?”

  “死了这条心吧。”

  “……王山河我跟你讲,你今天晚上没饭吃,滚!”

  “干妈~”

  “诶!别理他,我看谁敢欺负我宝贝儿子!”玉英婆娘叉着腰,狠狠剐一眼贵飞懒汉。

  老话讲撒娇女人最好命,其实会撒娇的男人,也不差。

  ……

  ……

  “沈学山同志,你这回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当然有话说。”

  “来,请讲!”

  五道口东郊民巷,沈家的正北房堂屋里,沈家父女在四方桌旁相对而坐。    沈壮在一旁观战,只觉得老姐今儿格外有气势。

  桌面上有份报纸,上面有张建昆哥的照片,写的什么内容他没看,白天上学脑子已经学炸了,晚上他不想再读一个字,包括作业。

  “首先,我重申一遍,我和李建昆的约定,其中核心的一点是:人报上要公开表演他,研究生毕业不接受分配,跑去做买卖,是正确的,是对于国家更有利的。”

  “明明没有这些,只是说他做的事是正确的,是对于国家更有利的,这难道不更有利?!”

  沈红衣葱白般的手指戳在报纸上,铛铛作响:
  “假如他研究生毕业接受分配,现在能制造出全世界最先进的光刻机……”

  “姐,光刻机是啥?”沈壮插嘴问。

  “制造芯片的机器。”

  “芯片是啥?”

  “大规模集成电路。”

  “集成电路是啥?”

  “……你给我闭嘴!”

  沈红衣拉回话题,望向老爸接着说:“他当初要是接受分配,现在在机关单位,顶多是个处长,你知道全国有多少个处级吗?

  “可是,现在他造出的这个东西,全世界只有一台!”

  报纸上并未提及阿麦斯公司,包括那场技术对赌。

  有这样一句话:

  【世界科技界一致承认,我国已掌握全世界最先进的光刻机技术】。

  上面有上面的考虑。

  当前的一切重要性,都不及经济发展——

  改开。

  “他是科研人员吗?”

  沈学山提出质疑:
  “他学的经济,怎么可能造出机器,他顶多投了点钱。

  “报纸上也没提是他造出的机器吧,说的是华夏硅谷公司。好嘛,结果唯一登的照片还是他的。

  “这把那些真正造出机器的科研人员,摆在什么位置?
  “你还拿这个报道跟我说事儿。

  “我跟你讲,我现在觉得他很有问题!”

  沈红衣:“……”

  ……

  ……

  半个月后。

  这次运气不错,富贵兄弟去机票代售点,买到了明天飞羊城的机票。

  李建昆今天待在娘娘庙胡同的宅子里,不打算出门,一来陪陪家人,二来收拾下行李。

  BB!BB!

  北房的堂屋里,正和老母亲喝茶聊天的李建昆,略显烦躁地拔下腰间的BB机。

  对于他这种业务繁忙的人来说,BB机的提升音并不那么悦耳。

  不像同龄的有些小年轻,配上BB机后,往往参加人多的局时,会刻意设计一出来信息的戏码。

  许多生意人更是如此,以此来彰显生意做得红火,据说在谈大买卖时,有奇效。

  液晶屏上显示着一条简短的信息:

  【速来公司,出大事了!陈】。

  李建昆微微蹙眉。

  “咋了?有事你去忙吧,我倒巴不得你早点去特区,看看你二姐,又没结个婚,一直住在别人家,不好。”

  玉英婆娘说。

  “妈,这事儿你操个啥心,我给姐弄了套房子,在公司的员工小区里,她又不傻。”

  “行啦行啦,你去吧,行李我给你收拾。”

  李建昆苦笑一声,只好推上“缝合怪”,一路吱呀吱呀,颠到中关村科技大楼。

  这辆老伙计,本身底子就不好,驮着他这将近一百五十斤,愈发不堪重负了。

  来到老陈的办公室。

  里面不止一个人,科协的周主任也在。

  两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不待李建昆问话,周主任沉声说:“国外开始对我们实施大规模禁运了。”

  “不是光刻机领域。”陈春仙补充了一句废话。

  李建昆挑起眉头,同样问了句废话:“哪方面?”

  他心里已经有猜测,只是想确认一下。

  “芯片领域。”

  “多大规模的禁运?”

  “几乎是全方位的技术和材料的禁运。”周主任眉头紧锁。

  “他们本来就不会给我们芯片领域的技术。”李建昆冷哼一声。

  “材料呢?”老陈问,“建昆你们特区那家公司,不是准备搞芯片制造吗,没有材料你怎么弄?相关材料,现在八九成都被几个发达国家垄断了。”

  “这不是涉及到你们一家企业的事。”

  周主任摆摆手,语气严肃道:“光刻机原本我们尽管没有顶级的,稍差点的也有,基本够用,但是芯片领域的材料,我们是真的欠缺,而且许多重点项目上都离不开芯片,比如国防工程,还不好直接采购国外的成品芯片。

  “他们这样一搞,对我们的影响太大了!”

  李建昆听出点弦外之音,似乎有点责怪的意思:
  “周主任,您知道这种事迟早都会发生吗?只要我们的科技发展到一定程度,也不局限于芯片领域。事实上,不是已经有过例子吗。”

  在军工领域。

  还不止一次。

  “是,你说的也对。”周主任也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有些不妥,“我是压力太大了,你们不知道,现在有多少电话打到我们科协。”

  李建昆表示理解,然后说道:

  “我希望主任您能让那些人明白,这是不可避免的事,除非……我们不再发展科技,只是一味地向他们买买买,永远仰其鼻息。

  “主任,您希望我们往后的处境,是这样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