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润园。
李建昆找到扛把子交论文时,后者正准备出门,说是要去参加一个经济座谈会。
正值举国大力发展经济的时期,他们这些经济学大佬想不忙都难。
陈岱荪对他的毕业论文抱有很大期待,迟疑一下,没放在家,塞进公文包里。
说是趁着会议空闲时,拿出来看看。
显然迫不及待。
京西宾馆。
一场经济座谈会开到傍晚才结束,有些事情依然没捋顺,明天还得继续。
吃罢工作餐,陈岱荪感觉有些疲乏,准备回房休息,却被几位老友喊住。
说是许久未见,搁一块叙叙旧。
陈岱荪恭敬不如从命。
几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子,还皆是经济学领域的权威,目前的经济发展大势非常仰仗,宾馆不敢怠慢,特地安排了一间招待外宾的茶室。
茶室里檀香袅袅,香茗四溢。
老爷子们叙旧长聊,欢声笑语。
陈岱荪饮完几杯茶后,精神头好一些,忽然想起那个特殊学生的毕业论文,遂告了个罪,说自己有个东西要看一眼。
实在挠得心头痒痒。
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学生,其对经济和社会的洞察力,实乃陈岱荪平生仅见。
从第一次布置给他们论文,让他当面阐述论文观点,陈岱荪狠狠被震惊一把后,这两年来,这个学生不时总会带给他惊喜。
平心而论,这孩子没有从事经济学研究的志向,让陈岱荪深表遗憾。
他认为,这孩子如果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将来绝对是经济学领域数一数二的权威,比肩那些国际经济学大师,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幸,他选择了一条搞实业的路。
实业兴邦嘛。
成长于国民时期的陈岱荪,凭借还算殷实的家庭背景,有幸见过一些实业大亨,也都是风采灿烂的人物。
他们为民族工业,包括后来的战争胜利,是做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的。
所以陈岱荪尊重他的选择,也希望他能成为先辈那样的人物——
多种经济对于国家的贡献有目共睹,比如个体户,比如农村养殖户。民营经济的兴起,不会太远。
“嗯?”
眼神落在论文开头,当看到标题后,陈岱荪全身疲乏一扫而空。
这孩子果然不会让他失望。
他带过这么多研究生,从未有人选择的方向。
当然了,也不赖孩子们。坦白讲,对于西方经济,对于国际局势,他们这一两代人又了解多少呢?
好像他,不过也是年轻时有机会,去国外留学过一遭,待了几年,仅此而已。
咱们的国门毕竟才刚刚打开一条缝隙。
对于外面的事物,自上而下,普通都是懵懂的。
不过他知道这孩子常往南方跑,去过港城。且看看如此宏大、刁钻的课题方向,这孩子能阐述出什么吧。
‘美元……霸权?’
如果说西方经济的蝇营狗苟、圈套陷阱,陈岱荪高低了解一些。那么“美元”和“霸权”这两个词语组合在一起,饶是他都第一次见。
当前世界格局,苏联和美国两个军事大国,军备竞赛,局势尚不明朗。
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在军事方面都不好给谁冠以“霸权”二字啊。
带着一抹“是否言过其实”的怀疑,陈岱荪认真往下看去。
看着看着,这位现年正好八十岁的老者,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原本有些浑浊的双眼,变得犀利、冷峻、担忧……
“岱荪,你看什么呢,我怎么感觉你马上要拍桌而起?”
有老友打趣道。
陈岱荪缓缓抬起头,捏着纸张的双手,由于太过用力,指关节发白,“说来惭愧,我被震撼到了!”
“噢?”
“难得还有能惊到你老陈的东西,何事啊,说来听听?”
老友们齐刷刷探来,饶有兴致。
陈岱荪脸上却毫无笑意,沉声道:“原来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竟如此狭隘!”
嚯!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只要知道他身份的人,就会感觉匪夷所思。 有人道:“岱荪伱何至于发出这样的感慨,你对世界的认知狭隘,那我们呢?”
“同样狭隘。”
一众老友:“……”
“不信?”
陈岱荪扫视众人道:“那我问你们,学习港城经验,发展房地产经济,是好是坏?”
“这……当然是好事啊!”
要不然他们搁这干嘛?
本次经济座谈会的核心议题,正是学习港城经验,发展房地产经济。
港城距离我们最近,很多东西都是相通的,现在上面想发展房地产,港城无疑是最合适的学习对象。
这一点,在今天的会议上,几乎已经达成共识。
“岱荪,如果我没记错,你当时也是持支持立场的吧。”
陈岱荪苦笑,“所以我才说,我的认知太狭隘。片面了。”
“那你现在的观点?”
“房地产可以发展,但港城的模式,绝不能学!”
“为何?”
老爷子们全蹙起眉头。
陈岱荪扫视在场众人,问道:“你们认为,楼花制度,或者说供楼模式,在经济学上的含义是什么?”
这个问题,倒一下把大伙给问住。
倒不是说他们没研究过港城的供楼模式,只是从未去想过,要给它下个定义。
陈岱荪自嘲一笑,他又何曾去深思过?想当然地以为,人家做得很成功的经验,便值得学习。
现在的问题是,有人通过文字告诉他,那并不是什么香饽饽东西。
甚至可以说是……糟粕!
眼见的成功背后,实际上埋藏着巨大隐患!
陈岱荪略作分析,便知道此话是危言耸听,还是确实如此。
坦白讲,刚看完这段文字,他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
陈岱荪见没人吭声,自问自答道:“供楼在经济学上的含义,有人做出了定义,叫作……预征税赋。”
满堂大佬,皆是一怔。
陈岱荪继续说道:“就拿港城来讲,楼花对于富豪的含义是,提前套现。它不需要建楼销售,它实际上是一种造富机器。”
大佬们全呆住,有些人额头见汗。
咱们讲究人人平等,集体大家庭,造富可还行?
陈岱荪喟然长叹,“这个人的最后一句总结,让我如坐针毡,不寒而栗啊!”
“什么?”有人接茬。
“他把港城这种房地产制度,命名为楼花陷阱!他说:供楼,这种商业模式,是对国家和人民的残酷掠夺。因为预征税赋,是对未来、对子孙的一种极其不负责任的表现!”
满堂大佬:“!!!”
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全被吓出一身冷汗。
虽然他们还没有仔细推敲,不确定对方的观点是否成立。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今天搁这里在商量个啥?
商量如何造富?
商量如何掠夺国家和人民?
商量如何透支子孙后代吗?
“不是啊岱荪,你刚才一直说有人有人,这人谁啊?”
“哪位业界大拿?”
“你手上看的什么资料?”
众人七嘴八舌发问。
陈岱荪环顾四周,从几位多年老友脸上,逐一看过去,迟疑一下,举起手中纸沓。
“这是一份我的研究生写的毕业论文,楼花陷阱的观点,是他提出的,仅仅是论文中的短短几行……”
哗!
满堂哗然。
“啥?你的一个学生?”
“竟然是个学生?”
“怎会有如此见识?”
“岱荪,论文拿给我看看!”
在座诸位经济学大佬,皆被震惊到,争抢着要看论文。
陈岱荪自个都没看完。
然而只是观阅点滴,便已经震撼到无以复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