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房里。

  李建昆和尤里一行,围坐在长条桌旁。

  空气中弥漫着凤凰单丛的香气,桌面上除去茶具,还摆着一套崭新刀具。

  另几名老外,抽出几把刀,品鉴着,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尤里则与李建昆商讨着正事。

  “贵厂的产量,有些低啊。”

  “因为是新厂,目前还处于起步阶段。再一个,古法技艺繁琐,几乎是纯手工制作,颇为费时费力。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规模扩大,产量自然会越来越高。”

  李建昆缓缓后,别有深意道:“其实产量低未必全是坏事,还得看商业目的是什么。”

  饥饿营销了解一下。

  尤里微微惊讶,这个大陆人年纪虽不大,见识却不浅。英文挺流利,应该是海归留学生。

  “价格呢?”

  他问,端起青瓷茶盏,瞥向里头乌红的茶汤,寻思回程时捎带些,“我们全部包揽,你能给到什么拿货价?”

  “每套,188美金。”

  尤里未作他想,放下茶盏,立马道:“太高了!”

  李建昆淡然一笑,这个出厂价他自然不是随便报报。

  来时已经核算,并且预估过。真有诚意的客商,会接受。

  一套刀具,八件,木柄和刀架的造价,合算进打磨棒里——这玩意可以机械制造。

  他按照每件四十元人民币的出厂价,来计算——

  这个价钱相当于国内市面上,一把普通菜刀的零售价。

  但龙刀显然不普通。

  1981年美元兑人民币的官方汇率,为1:1.7051。

  320元人民币兑算完后,四舍五入,正是188美金。

  合情合理。

  不过做买卖还价,很正常,毫不张口才奇怪。

  人家提出来贵,咱也得辩两句。

  “尤里先生,龙刀的品质如何,你都看在眼里。即使在我的国家,我也没见过第二家工厂能生产出这样的刀。它的优质和稀缺性,将决定它相当灵活的价值区间。”

  李建昆顿了顿,道:

  “说白了,它不仅是工具,更是纯手工打造的厨具奢侈品,我将其形容为厨刀中的劳斯莱斯,都不过分。你们引进到西方,售价完全是伱们说的算,不存在竞争对手。

  “这种情况下,你还要同我讲价?”

  尤里哈哈大笑,“李,你的口才堪称一流!”

  他先前不过随口一说,惯性。对方的这番话,把他说动。

  事实正是如此。

  这款刀具可以完美包装。

  这项生意可以做到很大。

  “行吧,价格我们晚点再谈,我们会做些市场调研,如果贵方的报价合乎情理,我们会接受。反之,你们也得做出让步。”

  李建昆一笑置之。

  尤里摸出雪茄盒,往前一递,他婉拒后,顺手掏出一包华子。

  刺啦!

  划根火柴自顾自点上一支。

  叮!
  尤里拿出一只zippo,费老大劲,点燃雪茄,吧嗒吧嗒几口后,道:“其实比起产品,我对你们的古传技艺更感兴趣。”

  他笑着眨眼问:“怎么样,价钱你来开?”

  李建昆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卖。”

  尤里审视他一番,遗憾耸肩。

  遂叼着雪茄,伸手从刀架中抽出一把面包刀,端详片刻后,指向临近刀柄的刀背一处。

  其上刻有“龙牌”两个汉字。

  “其他没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即刻启程去一趟你们厂,必要核实后,马上支付订金,开始第一笔合作。但这个标志,我希望可以去掉。”

  李建昆搭眼瞅他一眼,吐出一口白雾喷他脸上。

  “不去。”

  尤里脸色一变,提高音调道:“这个没得谈,必须去掉!”

  李建昆哦一声道:“那就不谈。”

  尤里:“……”    同行人员:“???”

  这么刚吗?

  他们并非头一回来这个国家,以往与这边做生意,无论任何单位的人,谁不是一副巴结之相?
  有几次,实在是看对方殷勤,外加可怜,有些可要可不要的农副产品,也给他们采购了。

  今天,在这个贫穷落后的国家,是真遇到一款好产品,一项工业化确实无法诞生的神奇工艺,这才放下身段,好声好气跑来这间破屋子里商谈。

  谁承想,对方如此不识抬举!

  尤里脸色阴沉,不复之前的和善,冷声道:

  “李,我劝你好好想想,否则你一定会为今天这个愚蠢的决定,而后悔!你完全不明白将错失什么,你更不知道道恩福林公司是什么体量,我们不仅有能力让你们的刀畅销欧美,甚至销售到全世界!”

  一言以蔽之,这是一场泼天富贵。

  门口简易柜台旁,通过沈红衣的翻译,连林敬民和林新甲都听懂。

  前者神情颇为紧张。

  不明白建昆犯什么浑,去掉俩字,还少一道工艺,这也叫个问题?

  明明开头一切谈得很好,对方连价格都没砍,妥妥的豪客,真要为这点蝇头小事,错失这样一个包圆客户?
  李建昆掐灭烟头道:“我想得很清楚,如果你们执意如此,那么,请便吧。”

  说罢,做出一个送客手势。

  林敬民:“!!!”

  尤里在这个国家,哪受过这种鸟气?
  愤然起身,撂下一句“该死的!你肯定会后悔!”,领着一帮人扬长而去。

  林敬民戳在门口,很想伸手去拉,终究忍住了。

  “建昆啊!”

  别说他,林新甲和姑娘们,亦是有些不解。

  李建昆坐在靠背椅上,端起茶盏嘬一口后,说道:“知道他为什么提出这个要求吗?”

  林敬民搭话,“怕上面有汉字,拿回去卖不起好价钱。”

  “哟!老林,有点长进啊。”

  林敬民:“……”

  亏你还笑得出来,我都想哭!

  李建昆不紧不慢道:“你说到一点皮毛,不过不是主要原因。他们的胃口比你想象中要大,他们在乎的并非倒货的那点利润,而是想把我们的刀具,拿到欧美,重新包装,自己弄个牌子出来。”

  “那又如何?”林敬民一脸迷糊。

  在他想来,人家怎么折腾是人家的事,越折腾刀卖得越好,向他们进货更多,不是一件大好事?

  “那样…我们会从一个发明商,沦为代工厂。”

  李建昆带着一抹唏嘘道:“这是资本的惯用伎俩,许多优秀的创业者和优质商品,最后改名易姓,成为他们的产物,创业者变成打工人。

  “世人皆知西方商人有钱,但多半老百姓却并不明白他们为何这么有钱。

  “兵法云:下者伐兵,中者伐交,上者伐谋。放在商场上同样适用。这本是我们老祖宗的智慧啊,却被人家学个净透,自己反而不稀罕。”

  谈及此处,李建昆心头感慨万千。

  譬如中医,一个小小的繁枝细节——针灸,在国外不知道多流行,然而我们却重西医;以极其不对等的待遇,轻中医。

  再比如纵横家,日美都有专门研究这门学说的机构,好似基辛各等人,更是深得其中精髓。米国把合纵连横这一套,玩得无比娴熟。

  您何曾在我们这片土地上,见过研究纵横家的学术单位?

  拥宝而不自惜!

  李建昆继续说道:“做生意,埋头苦干,即为下者;懂得搞交际,利用人脉,即为中者;而上者,则擅用脑力,布局运作。

  “你们看看他们想整的活,把咱们弄成埋头苦干的下者。再利用咱们的产品,创造一个全新品牌。

  “我之前说过,咱们的刀具,放眼全世界都具备唯一性,是厨具中的奢侈品。

  “而奢侈品最大的价值,并非来自产品本身,是品牌溢价。

  “你们没出过国,不太了解,新甲想必有所耳闻,类似某家公司破产倒闭,单是一个品牌,往往就价值连城。”

  李建昆说到这里,深深扫一眼老林和姑娘们。

  “你们认为我不愿意去掉两个字,很固执,那他们呢?为什么因为两个字不要了?他们的心大着,眼光远着呢,等利用我们的产品把市场做起来,品牌有太多资本运作空间。

  “这只大蛋糕他们会与我们共享吗?
  “不。他们给我们的,只有廉价的代工费。”

  林敬民和姑娘们,饶是已经有些眼界的林新甲,皆是听得一脸呆滞。

  以为只是去掉俩汉字而已,里头竟然有这么多道道?
  骇人听闻!

  要这么说,先前一场茶话会,简直堪比战场,背后隐藏着无数凶险。

  而眼前这位,他居然一瞬间捋清楚,没带任何犹豫地,让对方的计谋失策。

  什么脑瓜啊这是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