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来喽!”

  “建昆呐,上回看你没吃饱,这回阿姨特地多包了些,你放开肚皮吃,管够!”

  胡家两口子操着苦学一年,仍旧算不上标准的徽普,热络招待李建昆。

  胡家大儿媳趁着饺子上桌的时机,默不作声地把李建昆带来的礼品,拎回他们一家三口的房间。

  与强哥性格完全不同,老实巴交的胡家大儿子戳在一旁尬笑着。

  小不点胡豆豆蹦蹦跳跳跟着他妈进屋,母子俩关上房门,里面的场景外人不得而知,但大抵上能够想象。

  不过李建昆并未生出任何反感的心态。拎来一瓶五粮液正在倒酒的胡自强,也权当没有看见。

  斗大个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女人,家庭穷困到出嫁之前拢共没吃过十回肉,你能奢望她见到进口的吃的和用的时,表现出多高的素养?

  但胡自强从未忘记,那年背着破行囊,进京上学的那个清晨,在三间土胚房前,向来抠门的嫂子犹豫很久,还是把和大哥跟她大吵一架都未拿出来的五块钱,带着歉意上前塞给了他。

  这便够了。

  去年这间三居室装修好后,他将在老家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的父母接了过来,今年嫂子托人来信,说也想过来,他没有二话,亲自回老家把大哥家一家三口一并接来。

  倒是父母对此有些想法,担心他往后不好讨媳妇儿。

  这件事上回在饭桌上,胡家两口子也隐晦地向李建昆倒过苦水,李建昆这顿饭不白蹭,带着解决办法来的。

  手工擀的皮儿,裹上五花肉拌着粉条的馅儿,这种北方式的饺子是真香,饭桌上还有几道下酒菜,胡家的凉拌菜堪称一绝,里面掺入了从老家带来的麻油,喷香。

  李建昆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从大衣兜里摸出一串钥匙,扔到强哥怀中。

  胡自强用两根手指捻起来瞧了瞧,饭桌旁胡家其他人的目光同样被吸引,尤其是胡家大儿媳两眼泛着光。

  这很明显是房子的钥匙,五把!一套房子的钥匙!

  强哥望向李建昆,“怎么个意思?我跟伱讲,你可别害我犯错误……”

  很多时候李建昆真忍不住想打他,明明心花怒放,非得装一波。

  提起犯错误,胡家两口子倒是一怔,表情上有股担忧。

  李建昆向二老解释道:“这房子没事,是套二手房,也不是我的,一个港城姑娘的,胡自强也见过,她以后不会再过来住了,放在我手里纯属浪费积灰。”

  胡自强大惊,“那个港城的黄姑娘在东湖丽苑的那套房?”

  “怎么?不要的话可以还给我。”李建昆伸出巴掌。

  “美得你。”胡自强咧嘴一笑,美滋滋将钥匙塞进裤兜,打算明天就过去看看,被单他都不准备换。

  那姑娘,他确实见过,贼漂亮!
  胡母大喜:“这好这好,可以给强子将来当婚房。”

  胡父憨厚,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提起白瓷酒盅和李建昆碰了一下,手起杯翻,一饮而尽。

  “还婚房,他媳妇儿在哪家养着都不知道。”李建昆瞥一眼旁边,嘲讽道。

  “艹!你有?”

  “我起码知道在哪家。”

  强哥:“……”

  胡家大哥语重心长道:“强子啊,你也老大不小,别太挑。”

  李建昆补上一刀:“他不挑?再过几天尾巴都该翘上天了。”

  强哥骂骂咧咧道:“娘的,你TM消息怎么这么灵通?又被你知道了。”说罢,提起酒盅敬过去,嘴角咧开,一切尽在不言中。

  首都来人的事,他当然也知道,并且内部消息刚传来:上面很满意特区的发展。

  而他胡自强作为特区开发公司的几个管事儿的人之一,则是在犹豫不决、饱含争论的环境中,坚定不移大力搞发展的典型。

  在他的主持下,特区新建了两座大商场,三幢高层写字楼,还有厂房若干。

  所以如果特区的发展最后被肯定,这些都将成为他的政绩。更上一层楼不是梦。

  他再上,就是特区开发公司的扛把子了。

  当然,胡自强也没忘记,是谁当初给他献的策,是谁给他吃的定心丸。

  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确实牛批,那种超远的洞察力和预见性,世间罕有。但他不会说出来。

  “嗝!”

  李建昆吃了整整三十个大饺子,外加三两猫尿,小菜若干。摸摸肚皮,腹肌都给撑没了。

  吃饱喝足,胡自强把他拽进自己的房间,掏出他的华子,递给他一根,然后自己叼上一根,再把烟盒揣进自己的裤兜。

  一套动作熟练得不带丝毫迟滞,可见这种事儿已经干过多少回。

  “老高来信了。”

  “拜年?”

  “求助。”

  李建昆诧异,从强哥手里接过一只鼓囊囊的黄信封,遂坐到窗边五屉桌旁边的靠背椅上,抽出厚厚的信纸,认真打量。

  老高是那种典型的憨厚淳朴的陕北农村人性格,并且因为年纪比他们大不少,很少让他们帮过什么忙。

  如果他有事求助,显然是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李建昆一字不漏看完,从字里行间中看出一抹深深的无奈,和一种难以启齿之感。    陕北那边有这么个事儿:

  革命老根据地有些山洼洼地区实在太穷,改开催动的经济发展仿佛和他们没有半毛钱关系,且越来越穷。

  而在那片黄土高坡之下其实并不缺金锭锭。

  自从石油大包干后,相关政策活泛不少,上面为了支持革命老区的建设,破例允许在陕北延长油矿管理局集中开发高产区块的同时,将一些边远地区的旧井、低产井和未开发地块,承包给各县区经营,使地方受益。

  为此,上面还给到“旧井垫底,贷款起步”的政策。

  即意味着,你不管怎么开发,旧井总能冒出一些油,等于有个兜底的经济来源。另外,银行再批一笔贷款,用作新开发的资金支持。

  要说这政策真的相当不错,方方面面都考虑到,理论上讲受惠于这项政策的县区,经济必然会有所好转。

  偏偏,老高所在的绥县,干亏本了。

  不仅没赚到钱,越干越穷。

  缘由在于:县里的整体意见太过好高骛远,或许是穷怕了。他们对冒不出太多油的旧井和低产井并不重视,拿到政策和贷款后,疯狂地开钻新井。

  奈何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露骨。

  开钻了不少新井,最终一口富油井都没钻出来。

  现在不仅上面拨的贷款用得一干二净,连本就穷得叮当响的老底子还被狠狠刮去一层。老高的原话是:他们已有半年没发过工资。

  老高始终不赞成这种过于冒进的计划,他认为首先应该尽量开发旧井和低产井,等细水长流般攒下一些钱后,再去考虑大规模投资开钻新井。

  可惜没人听。

  他的更多同仁的想法是:现在有好政策,谁知道过两年还有没有?当然要趁着好时机大力发展。

  老高此次来信的目的很简单,他们县眼看要瘫掉了,而他又知道两位室友在特区混得很不错,希望他俩能帮忙给他们县引进一家港资企业,过去合伙办炼油厂——

  直接开采石油,大概率没有可能,延长油矿管理局不会同意。

  但在他们县合资办家炼油厂,他们县可以做主。

  石油挖出来,说白了最终还是要卖掉,才能创造出经济效益,如果有港商在他们县投资炼油厂,他们开采出来的石油可以直接卖给炼油厂。而众所周知,石油中可以生产出柴油、汽油、煤油、润滑油、石油焦、沥青和乙烯等产品,大有用途。

  这是一件双赢的事。

  唯一的条件是,这家港企需要先借给他们县一些钱,解决目前的窘迫局面,并建设好旧井和低产井的开采工程,如果有富余的钱,他们再慎之又慎地开钻新井,以增加炼油厂的产量,为双方带来更大利益。

  石油这一卦事的总负责人,现在是老高。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一个破烂摊子谁都不愿意再接手,同仁们推举他,他就揽过来了。

  “我看他就是傻!”强哥吐出一口浓浓的白雾,没好气道。

  “他不是傻,他只是对那片土地爱得深沉。”李建昆叹息一声说。

  “作诗呢?”强哥斜睨他一眼,“搞什么炼油厂我是真没路子,特区也没港商干这个呀。你呢?”

  “有几人有能耐搞过石油?港城那地方有油吗?”

  “那咋办?老高没被逼到一定份上,不会向我俩开口。”

  咋办?凉拌。

  正像强哥说的,老高开口,这忙得帮。

  所幸李建昆寻思着,搞炼油厂的技术和人员,石油老工业区肯定不缺,这事儿说白了,还是钱给闹的。投资一家炼油厂,以老高沉稳的性子主持大局,他还是很放心的,其实是一个赚钱的买卖。

  “你在机关上班方便,给老高汇笔钱吧,这大冬天的,听说陕北冷的很,别冻着饿着孩子。再给他回封信,让他别急,这事儿我来解决,咱俩开年过去一趟,也该去看看了。”

  “行吧。那要快点,最好初几动身,我不像你,后面不好请假。”

  “小英雄有来信吗?”

  “还是上回那封,他那边寄封信不得路上跑几个月?”

  不管是高进喜还是吴英雄,寄信都是寄到胡自强这边,因为他稳定,不像李建昆神龙见首不见尾。

  李建昆从靠背椅上起身,点燃香烟,望着窗外特区还算不上万家灯火的夜色,思绪跳回到在燕园,想起他们四人之间曾发生的一些往事。

  “你啥时候回老家过年?”身后传来声音。

  “这两天。”

  不知为何,李建昆追忆的思绪里突然闯进一个扎马尾辫的清秀姑娘,一晃四年过去,她的东欧求学之旅还好吗?过得又是否好?

  他心中始终有个遗憾,当初没去给她送行。虽然她也没告知。

  可是,徐庆有不就去了?

  李建昆想着:忙忙碌碌之中,他其实仍旧有很多事没做好,许多应该去做而没做的事,有时真的只是抬抬脚而已。

  “有小英雄家里的地址吗?”

  “没有。不过找导师应该能问到吧。”

  李建昆点点头,打算回京后去扛把子那里打听下,现在在魔都倒也有几个熟人,自己新年是真抽不出时间,距离年三十没几天,至少让魔都的朋友代为去探望下,看看吴家有没有困难,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小英雄在国外才能安心求学。

  钟家,也一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