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辆土黄色的吉普212一路颠簸,扬起漫天尘灰,行驶到塔沟村的村口停下。
再往前实在无法通行。
驾驶舱两侧的车门同时打开。
高进喜从副驾驶座上跳下,一个没站稳,险些栽倒在地,幸好司机小张速度够快,奔过来搀扶一把。
“高副县长,你真要好好休息了。”小张眼里满是心疼,同时带着抹深沉的敬意。
为了县里的事,这位真是操碎了心,过去这三天,他拢共都没睡过半天觉。
满脸倦容的高进喜闭了闭眼,试图驱赶走那股头昏目眩,半晌后,睁开眼睛冲小张笑笑道:“我没事,走吧。”
只是笑容实在牵强,现在的他又如何笑得出来呢?
他脑子里从来不缺改变县里经济面貌的想法,事实上早前燕园求学时,每每生出好点子,他都会记在笔记本上,只等着回乡大展拳脚。
但他万万没想到,计划不缺,然而真正实施起来,困难一重接一重。他像一个深陷泥潭的人,每走一步都要用尽所有力气,并且即便使出浑身解数,快三年了,仍然没有走太远,这令他身心疲惫、心力交瘁。
两人结伴进村,小张落后他一些,但不敢离太远,生怕路不好他不小心摔一跤。他觉得眼前的男人现在就像一个玻璃人,一旦摔倒,很可能就碎了……
“高副县长回了!”有村民发现二人,兴高采烈打招呼。
越来越多的村民留意到,纷纷放下手头事,凑上来嘘寒问暖。
虽说他们嘴里喊着职务,那是出于尊重,但大伙儿谁都没拿他当外人,态度很亲近,浑没有普通老百姓见到大官时的胆怯。
“四婶儿,吃了吗?”
“五叔,旱烟少抽点,你看你胡子都熏黄喽。”
“哟,汉林叔,家里要办喜事吗,扛这么一大包白面?”
回到这片养育自己的故土,高进喜从不把那些头衔带进来,他其实更乐意长辈们喊他“狗娃”,那是他的小名。
被他称呼为汉林叔的黝黑汉子,肩头扛着一包白面,乐呵呵回话道:“我哪舍得吃白面?伱还不知道呢,咱们村出大事了,有了个顶赚钱的门路,得多亏你那姓李的同学。”
“建昆?”高进喜既诧异,又不是特别意外。
在燕园读书的时候,强子给建昆取了个外号叫“财神”,用以夸张的形容他所过之地,财富自生。
不过仅在这边待三天,给村里找到一个“顶赚钱的门路”,也着实令人咂舌。
高进喜顿住脚,忙打听具体情况。当弄清楚事情原委后,他心头不禁感慨:论搞活经济,还得是建昆呐。
他就从未想到过让村民们做小吃赚钱。
当然,政策放开前也不太行得通,容易搞出问题。
“那今天试水卖了多少钱呢?”
“三十多块。”
好家伙!高进喜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热烈笑容。
三十多元在许多大城市都相当于一名工人的月薪,在他们这种穷地方,多半家庭一整年都未必能攒下三十元。
这还只是试水卖卖,没有备太多货,倘若敞开卖,一天进账大几十甚至百来块,也不是没有可能。
塔沟村很小,拢共才四十几户人家。虽说只是个小买卖,但一个月后,一年之后……村里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呀!
‘我远不及建昆呐!’
扶贫致富的计划未必要多么宏大,太过宏大的计划,往往因资金捉襟见肘,广泛铺开后,而显得杯水车薪。为什么不多想想一些类似的小点子,把全县细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域,在不同的地方推广不同的扶贫计划,以量变引发质变呢?
高进喜陷入反思,并获得深刻的启迪。
半晌后,他想到一个问题,他望向周边围拢过来的乡亲们问:“大伙儿都要干这买卖吗?都准备去祈水镇上卖?会不会同质化……就是货太多了,别咱们村自己人和自己人搞起竞争,老话不是说了嘛: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
汉林叔作为代表回话道:
“没有,你那同学跟我们说,其实只要敢想敢干,这年头稍微卖点俏皮东西都能赚钱,我们不打算每家每户都卖油条和麻花,有些人家准备卖咱们逢年过节才会做的费功夫的小吃。
“还有呢,你那同学在和村长合计,想在村里办个什么合作社,把大家凑在一起干这事儿,就是说有人专门在家里做,有人拿出去卖,有人负责采买,把大伙儿按能耐做分工,有多大能耐出多大力,拿多少赚头,他说这叫……叫……”
“人尽其用,按劳分配,集体致富!”有村民记得词儿,帮忙说道。
高进喜双目圆睁,大脑嗡鸣,内心受到剧烈冲击。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建昆在改变乡亲们的思维观念,并且已经取得一定成效。
合作社虽然不是很新颖的概念,在以前的大锅饭时代就诞生了,但建昆的使用方法可以说截然相反,他不追求集体利益,而是使用合作社模式促成一个集体,利用集体的力量为村民们创造个人财富。
从经济学的角度讲,每一个人都是理性经济人,用自利绑定大家,会使得这个集体更加凝结,从而实现长远发展……
‘我这个同学啊,有大智慧!他对经济模式的创新和运用,已臻化境!’
高进喜心头感慨万千。建昆是在用非常先进而高深的方式,去做一件极小的事,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多想,只是出于本能——顺手拈来。
现在,站在这片黄土地上,高进喜的脚底板和脑壳,仿佛前接大地,后连苍穹,整个人透开了,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建昆的这种新型合作社模式,完全可以、也值得大力推广!
能一次性解决许多他在扶贫工作中遇到的棘手、尚未能解决的问题。
高进喜满脸激动,精神亢奋,犹如得到《圣经》的教徒。
他突然又生出些许埋怨:建昆啊建昆,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从政呢?
不过转念,他明悟了:因为建昆太聪明,他的才华在无拘束的前提下才能尽情施展,而体制内,束缚太多……
“高副县长,你这同学太厉害了,你把他带到咱们村,简直是送来一尊财神。”
高进喜难得露出一丝张扬,咧嘴笑道:“那是。”
示意乡亲们各自忙后,高进喜告辞离开,继续前行。司机小张发现,高副县长像是吃了颗神丹妙药样,精神抖擞,健步如飞。
可惜并未持续太久。
当来到高副县长家所在的两口土窑前,看见坐在外面小坪上晒太阳的他的两位同学后,高副县长那股突如其来的精神气又泄掉,疲惫重新爬上他瘦削的身体,脚步再次虚浮。
李建昆和胡自强此时正在同高父、嫂子唠嗑,妞妞和蛋蛋一人趴在他怀里,一人在强哥腿上骑马,挺和谐美好的画面,被老高的颓然沉闷给戳破。
“怎么了这是?”强哥问。
李建昆打量老高一番,皱眉问:“你多久没休息了?”
司机小张在高进喜背后挤眉弄眼做手势。
“嫂子,给他弄点吃的,让他好好睡一觉。”不用李建昆说,孟巧兰看着丈夫既心疼也忧心,点点头后向窑内走去。
蛋蛋和妞妞一起迎向他们的父亲,高进喜分别伸手摸摸他们的小脑瓜,脸上多出一抹慈爱,对媳妇儿说道:“别忙了,我不饿。”
孟巧兰没听。
高进喜暗叹口气,又望向李建昆和胡自强:“我有事要跟你们说……”
“不管什么事,等你休息好了再说。”李建昆打断他。
“炼油厂办不成了。”
“啥?”胡自强蹭地从马扎上站起,诧异问,“为什么办不成?”
“石油管理局不批。”
“这事儿还需要他们批吗?你之前不是在信里说,你们县可以自己做主?”
“是,可是……哎!”
“大,坐。”妞妞贴心地摆来马扎,拉着她父亲洗得发白的蓝袄子的袖管,将他拉扯着坐下。
高进喜再次揉揉她的小脑瓜,示意她带着弟弟去玩,完了双臂撑在膝盖上,头埋得很低,望着脚下踩踏得发硬的黄褐色土地,表情极为痛苦,不知从何说起。
小张忍不住插嘴,气恼说道:“本来不关石油管理局的事,县里生怕后面搞出问题,非要拿手续给石油管理局审批!”
强哥恍然,那不等于找人背书吗?不关人家的事,人家凭什么给你背书?
“这不是戴帽子打伞,多此一举吗?”
高进喜仍低垂着脑瓜,幽幽长叹一声。
强哥还想开口时,被李建昆抬手制止。他对老高说:“暂时不谈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先好好睡一觉,等起来我也跟你说件事,好事。”
高进喜终于抬起头,嘴角向上扯扯问:“啥好事?”
“我刚说了一堆废话吗?”李建昆没好气道。
“我根本不困嘛。”高进喜苦笑。
“我给你们县找到一个可以大力发展的行业,只要干好,你们全县只做这一件事就够了,整体脱贫致富不是梦。”李建昆点到即止,问道,“还去睡不?”
高进喜震惊,嘴唇翕合:“那我更不困了!”
李建昆两眼朝天看,一副“不听话,老子就不告诉你”的模样。
高进喜一阵无语,最后投降道:“好好好,我睡我睡。”
这话如果是旁人说出来,他会权当一个玩笑,他们县什么穷苦境地啊?使全县脱贫致富何其艰难?但如果是建昆,他必须上个心思。
司机小张直接懵住,心想:有没有这么夸张,你来我们县才几天?知道你牛也不至于牛成这样吧,神仙吗?
孟巧兰给丈夫做了一碗羊汤面糊疙瘩,高进喜呼哧呼哧吃完后,回窑躺在炕上,刚还嚷嚷着完全没有睡意的他,竟真的沉沉睡去,睡梦中嘴角不时弯起,似乎梦到什么美好的事。
孟巧兰进窑打量时,正好注意到这一幕,心头欢喜,她甚至生出了“如果建昆能留在他们这儿该多好”的想法。
她的男人工作起来废寝忘食,眼见着身体每况愈下,她是完全没有办法,也没有其他人能够劝动,但建昆可以办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