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建昆是吧,感谢感谢。”
“我刘老五活了大半辈子,像你这么一口唾沫一个钉的人,还是头一回见,往后有事吱个声。”
“对不住了后生,这几天我们也是被逼疯了,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担待。”
…
夜幕下,拉线过来用竹竿架起来的几盏大灯泡,将黄河大卡周边照得通亮,最后几个外村人也相继领到钱,和之前的人一样,皆对李建昆感激不已,表情中透着敬畏。
清完外村人的账,轮到本村人。
每一个上前领钱的清溪甸人,脸上都有抹尴尬,他们比外村人更觉得抱歉,同时对于建昆的能耐,对于他的言出必行,有了一個更深刻的认知。
不吹不擂地讲,经此一事,李建昆在清溪甸的声望达到顶峰,连贵义老汉都望尘莫及。
所有账全部清完,已是凌晨时分。
无法遏制的戾气升腾而起,这一刻连杀人的心都有。
“他呀,以前是个木匠……”贵飞懒汉知无不言,娓娓道来。
李建昆拖着一身疲乏回到家,又看到鼻青脸肿、半死不活的李贵飞,这让他意识到,之前还是出了事,家人挨打了。
这狗几把和他儿子,竟想灭自家满门!!
“好啦好啦,这个灾过去就过去了。”玉英婆娘说着,喊上大女儿,两人一起前往厨房,无论怎么样,今天是除夕夜,按照传统该吃个年夜饭,尽管临时备不出几个菜。
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人都知道,农村木匠的业务范畴,不仅限于打制家具,他们还深度参与到白事之中。
谈不上影响,但谁的钱也不是大水淌来的,要让自己白出三千万,李建昆肯定不乐意,他望向贵飞懒汉:“说说李奇峰。”
他扔下装钱的麻布袋,火急火燎找到姐姐和小妹,见她俩身上还算干净,只是哭肿眼,不禁暗松口气。
“建昆,你别怨我,我的出发点是好的,想带着乡亲们发财,谁承想……”贵飞懒汉弱弱说。
彪子迟疑一下问:“建昆,这么一车钱,拿出来,对你有影响吗?”
“你这么牛,李奇峰怎么不带着你跑?”李建昆狠狠剐他一眼。
‘我老娘给人下了跪!’他想。
“国庆叔?”李建昆面色稍霁,老实巴交还有残疾的国庆叔,会挺身而出带头相帮,和外村人对峙,这一点他也没想到。
“过亿是肯定的吧,毕竟你看我一个人……”贵飞懒汉说到这儿讪讪一笑,他在这方面同样很有天赋,除了李奇峰外,他应该是最大的会长,以前这份战绩常被他引以为傲。
玉英婆娘上前抓过小儿子砸破皮的手,满眼心疼,让他别生气,遂告诉他多亏村里人及时出手帮忙,才没酿成大祸。
“这不是隔着距离嘛,我跟他算不上知根知底……”贵飞懒汉的音量越来越弱,留意到小儿子的表情,意识到会越说越错。
很快,他的会火爆乐清,并极速向外扩张,突破乡,突破县,蔓延到周边好几个县区。
今年的除夕夜竟然这样度过了。
谈起来,李大壮是同村长辈,一般事他能忍,但这事儿例外。
李贵飞见小儿子红着眼睛瞥过来,浑身一哆嗦,赶忙说:“都怪李大壮他们父子,不停地在外面拱火,巴不得咱们全家死绝。”
在这方面,李奇峰同样深得家里的老人的真传。
随着参与的白事多了,李奇峰又被披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变得颇具声望,并且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很讲信用的人。
彪子含笑摇头,说没什么,事情解决就好。
李奇峰出身于乐清镇一个贫困家庭,家里实在无法供养他读书,早早他便辍学了,跟随家里的老人学习木匠技艺。
李云梦这会儿变得格外乖巧,给父亲和两位哥哥倒来茶水。
和李奇峰一起消失的,不仅有他媳妇儿,还有几名小会长。
钱还剩下百来万,彪子上前搭手,和弟弟一起往宅子里抬,李建昆这时才留意到他满身鞋印子,问他怎么回事。
然而,下一秒,他的情绪突然爆炸了。
抬会并非他发明的,早前清末时期,在当地就广为流行,只是通常规模较小。在不少人的推举下,李奇峰顺势当上会长,并创建了他的“百人百元百月单万会”。
李建昆现在连骂他的力气都没。
在这件事上,李奇峰表现出了比当木匠高出百倍的天赋。
三人要不然浑身酸痛,要不然累到虚脱,在略显杂乱的堂屋四方桌旁坐下。
李建昆实在提不起力气骂他,目露沉思:
李奇峰手上肯定还有不少钱。
显而易见,至此,李奇峰已经拥有成为会长的一切基础。
“对,国庆。”贵飞懒汉用力点头,许下一个宏愿,“我要让他们家发财!”
“会里到底有多少会员,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保守估计,不低于十万人!”贵飞懒汉说。
在家里的老人的严厉教授下,经过漫长时间,李奇峰的手艺愈发精湛,接到的订单越来越多,成了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木匠。
他立刻明白这是什么缘故。
李建昆默默记下这个大恩,同时,李大壮和李坚强这对父子的仇,他也不会忘。
“收上来多少钱呢?”李建昆问。
砰!
李建昆双眼爬满血丝,狠狠一拳砸在墙壁上,周围的更多细节告诉他,屋子里被刻意清扫过,天知道之前是多么一片狼藉。
他注意到,笑着告知他没事没事的老母亲,青布裤子的两个膝盖处,格外脏。
据传,除了他的那栋两层红砖楼里当天收上来的钱,被当时在场的债主们瓜分外,后面蜂拥过去的债主们,并没有找到其他的钱。
无法确定这些钱是被李奇峰提前安排走了,还是被他藏起来。
唯有找到这些钱,才能弥补自己的损失。
只是当前信息太少,乐清那边是什么情况、这件事引发的震荡,除了自家这边外,李建昆几乎一无所知。 他决定抽时间走一趟,等了解清楚情况后,再从长计议。
这件事暂且放下。李建昆又想到李坚强和李大壮这对父子。
想要办李坚强,却不太容易,这家伙的身家富贵全在意大利,而那边他去都没去过,没有任何势力资源。
倒是李大壮,办这老小子,不算难……
“吃饭吧,”李云裳走进堂屋,尽量挤出一丝笑容,“四个菜,也算有鱼有肉,伱们喝点?”
四个菜……李建昆心想,这是他两辈子人生中,过的最凄惨的一个除夕夜,往年家里再穷,年夜饭也不止四个菜。
不多时,四个菜上桌,咸鱼,腊肉。是李贵飞给钱让人家帮忙做的。
至于其他菜,家里根本没准备,李建昆他们那天回来的时候,宅子正处于围攻之中,问题没解决,哪有心思去筹备年货啊。
六口人,围坐在堂屋的四方桌旁,就着四个菜,凄凄惨惨。
难以下咽。
“咚咚咚!”
正在这时,院门外传来动静。
大家相视而望,李云梦小跑去开门,门外走进一个妇人,左右手上各端着一只海碗,里面分别盛着萝卜炖肉和家烧杂鱼,冒着腾腾热气,香气四溢。
“王婶儿。”李云梦吸溜一抹口水,甜甜喊人。
“吃着呢。”王婶儿笑着点头,目光投向堂屋,“想到你们家没备年货,送两个菜来。”
四方桌旁,所有人同时起身。
这是正儿八经的礼轻情意重。
王婶儿这边菜还没放上桌,院门口又有动静传来,李云梦眼前一亮,喊了声“德贵叔”。
德贵叔手上同样端着两只海碗,里面分别盛着红烧野兔肉和油焖大虾。
“巧了,春香你也来送菜啊。”
“我家菜没你家好,赶紧地,摆上来。”
这四个热腾腾的菜往桌面一摆,凄凄惨惨变成大餐,李云裳捂着嘴,想哭。
而接下来,她也确实泪奔了。
送菜的乡亲们一个接一个,老李家的门槛险些被踏破。
由于白天的事一折腾,今年清溪甸的年夜饭几乎集体推迟,这个点各家各户才开席,菜烧好后,都不忘匀出几道最好的菜,送到老李家来,多半人家刻意多做了些——
大家想到一块去了,知道老李家没备什么年货。
“放不下了,放不下了……”玉英婆娘一样哭得稀里哗啦。
四方桌上几乎已找不到空隙,后面送来的菜得码在两个碗沿上,前面送菜的人还没走,后面有更多人过来,堂屋里一时人满为患。
李建昆眼眶红润,嗓子眼里有股酸楚,说不出话,想鞠个躬,动作没做完,周围七八双手一起托过来。
“建昆,犯不上,这事儿说到底,也怨不得你爸,我们知道他投的比谁都多,他也是受害者。”
“是啊,你回来后一句推卸话没说,揽过所有责任,把经你爸手的钱全部结清,我没什么文化,说不出大道理,就看出两个字——担当。”
“这孩子,宁可自己吃亏,也不亏待咱们。”
“建昆呐,辛苦你了,搞来那么多钱,肯定不容易,要是有什么困难吱个声,把钱给你,我放心!”
…
乡亲们你一句我一句,实在太好哭了,猛男于彪子,眼泪都止不住往下掉。
李建昆揉了把眼睛说:“小梦,去把酒抱出来,今天是三十夜,大家过来是客,不喝一个哪能走?”
老李家菜是没备,酒是真不缺。
李云梦嗖嗖冲去里屋,抱出来一整箱茅台。
李云裳把家里的酒盅全取出来,还不够,只能用碗代。
李建昆薅过一只白瓷碗,倒上大半碗,双手端起,邀敬在场所有乡亲,咕噜咕噜一口闷。
“这孩子,你喝慢点呀。”
“哟,建昆这酒量渐长啊。”
“来来,我陪。”
正当堂屋里欢声笑语,气氛热烈的时候,人群后方传来声音:“这么热闹呀。”
大家齐齐扭头望去,老支书也来了,带着婆娘,每人手上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摆满丰盛的菜肴。
与其他乡亲不同,贵义老汉家年夜饭烧好后,一股脑儿端过来,家里没留。打算晚上就在这儿吃了。
贵飞懒汉都忘记多少年没和他哥一起吃过年夜饭,要换以往,他是不稀罕的,此刻犹豫一下,招手说:“来吧来吧,一块吃,端个什么菜,你看看我家,缺菜吗。”
“我又不是端给你吃。”
“行行,今天不跟你吵架,有本事酒桌上见分晓。”
“怕你?”
乡亲们哈哈大笑。
李建昆要收回自己的话,这是他两辈子以来,吃过的最丰盛的一顿年夜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