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夏天。

  太阳死得比较晚。

  晚上七点多,天还蒙蒙亮。

  赤盖西坠,晚风微荡,居民们纷纷出来遛弯,芭蕉扇有意无意地扇着,沏壶小叶茶慢慢地喝着,边晃悠边跟邻人拉家常。

  小日子美着呢!
  此时。

  喝得差不多的刘长义跟周长利,离开小酒馆正晃晃悠悠的往家走去。

  京城的顽主们走路喜欢晃膀子。

  用他们的行话讲,叫做“抖起来,显的威风”。

  讲究“脯子肉翻着,翅子肉亮着,颏了嗉绷着”。

  得有“剋七个,打八个,放屁崩死十六个”的那股子狠劲儿。

  顽主们还会打“匪子”(响指),透着那么洋气。

  两人勾肩搭背,行在路上,偶尔遇到尖果儿,总要打几个“匪子”,惹得漂亮姑娘脸色臊红,低头疾走。

  偶尔遇到大胆的,也会回骂他们几句。

  每当这个时候,两人总会凑上去盘盘道。

  要是相对了眼,这个婆子就拍到了手。

  只是今天两人的运气都不佳,挨了七八个白眼,竟然没有拍到一个婆子。

  两人有些意兴阑珊。

  就在这个时候。

  一道俏丽的身影从小胡同里奔了出来,跟刘长义直直的撞在了一块。

  刘长义感到了。

  那道身影发出一声娇滴滴的惊呼:“哎吆,没长眼吗?”

  刘长义挨了骂,心中却是美滋滋的。

  低头看着怀中那千娇百媚的俏佳人,心情瞬间起来。

  他恨不得此时此刻正身处暗巷之中,好把怀中这朵娇媚的茉莉花扒个干净。

  俏佳人被他紧紧的抱住,也不生气。

  欲拒还应,羞红了脸,抛出一个媚眼:“大爷,来玩啊!”

  借助路灯的昏黄光芒,刘长义看清楚了怀中女人的样子。

  这女人足有五十岁,脸上涂满了脂粉。

  这会出了点汗,脂粉有些融化,露出满是褶子的焦黄皮肤。

  最显眼的是她鼻子下面的那颗猴子。

  猴子上面还长一根黄毛,一阵微风吹来,黄毛随风飘扬。

  没错。

  这个女人正是曾经迷倒半个京城的小凤仙。

  刘长义瞬间愣住了。

  他以前也找过不少姿色平平的半掩门子,以为口味已经够重了。

  见到小凤仙,却有点犯恶心。

  “hetui~你大姨的!”

  刘长义连忙推开小凤仙,拉着周长利的胳膊,狼狈逃窜。

  他觉得再多看两眼,晚上就会做噩梦。

  “爷们,别走啊!”

  小凤仙站在他们身后喊了两声.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脸上的嬉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整了整衣领,转身走到街角的老樟树下。

  李爱国正蹲在树下,惬意的抽着烟。

  小凤仙缓步走上前:“大爷,事情已经办好了。”

  “很不错。”

  李爱国站起身,满意的点点头,“你现在立刻去派出所报案。”

  “成,我这就过去。”小凤仙喜滋滋的点点头.
  只要报了案,五块钱就是她的了.
  这可比躺在床上挣钱还要舒服。

  南铜锣巷派出所。

  值班室内。

  一盏昏黄的灯光下.
  王振山坐在办公桌前整理案件材料。

  未来的小片警王如新和何雨水蹲在长条板凳上做作业。

  何雨水倒还好,认认真真的写作业,一笔一划的,字迹娟秀工整。

  王如新则有些心不在焉的,不是抓耳挠腮,就是伸着头去看何雨水的作业。

  王振山整理完材料,抬起头看到这一幕。

  “如新,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

  王如新对这位公安父亲有点害怕。

  连忙低下头,胡乱在作业本上画了起来。

  王振山更加生气了,站起身:“如新,你看看人家雨水姑娘,期中考试全校第二名,老师还奖励一个文具盒,你啥时间也能得到奖励,让劳资光荣光荣。”

  王如新低下头一声不吭。

  何雨水见王如新挨训,忙站起身笑道:“王叔叔,如新只是文化课方面有点差,在体育、射击还有民兵训练课上,每次都能得到老师的表扬,比我厉害多了。”

  “你还真是个好孩子。”王振山心中的怒火顿时消失了。

  他看看何雨水,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合适。

  抽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吸两口,这才开口道:“雨水,我从机务段派出所得到消息,傻柱下个星期就要判了,到时候你去看看他吗?要是想去,叔带你去。”

  提起傻柱,何雨水的脸色顿时黯淡了下来。

  她咬着嘴唇迟疑片刻,摇摇头:“王叔叔,不去了,我就当没有这个哥哥。”

  王振山长叹一口气,也没有多说什么。

  傻柱也太不像话了。

  傻柱进到机务段派出所后,铁道公安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

  只要傻柱能够交代出另外几个人,能够洗心革面,就能得到从轻处理的机会。

  但是。

  傻柱却咬定了,他是事情的主谋。

  谁摊上这么一个哥哥,都会伤心失望。

  何雨水的心情似乎受到了影响,书本上的字变得陌生起来。

  “王叔叔,我想回去了,回去晚的话,娘会担心的。”何雨水收拾书本装进发布包里。

  “天色晚了,你一个姑娘独自走夜路不安全,让王如新送你。”

  王如新听到这话,如同得了大赦,慌忙收拾书本,带着何雨水就要往外走。

  走到门口,却跟一个浑身散发着腻人香味的女人撞个正着。

  那女人似乎很着急,冲进来的时候,就跟疾驰的肥坦克似的。

  王如新年纪轻,反应敏捷,踉跄着闪到了一边,才没被撞倒。

  “公安同志,我要报案。”

  那女人似乎很着急,没有顾得跟王如新道歉。

  进到办公室内,冲到王振山跟前,脸上写满了焦灼和愤怒。

  王振山看看那女人的样子,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他皱着眉头思忖片刻,瞪大眼道:“你是小凤仙?”

  当年清理八大胡同的时候,王振山还是一个小片警,被抽调配合市局的工作。

  那时候他还没有结婚,进到里面,三观几乎被震碎。

  其中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小凤仙。

  八大胡同里的姑娘,绝大部分是被迫沦陷其中,也算是苦命的人。

  小凤仙则不一样。

  她在解放前原本是京郊王员外的正室。

  王员外家遭了乱兵,王员外在乱兵中身亡,家产也被抢了一大半。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小凤仙继承了王员外剩下的家产,足以让她舒舒服服的过完下半辈子。

  她却作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变卖了家产,到京城里在八大胡同里盘下了荣盛魁,当上了老鸨。

  从地主太太变成老鸨,小凤仙在京城还是头一个。

  小凤仙被带到教养院后,王振山曾审讯过她,询问她为何要堕落。

  小凤仙也给出了跟常人不一样的答案——她要快乐。

  在八大胡同,她找到了新生。

  王振山是个老实孩子,三观再次震碎,觉得思想被污染。

  不得不向带队的指导员汇报思想工作。

  后来指导员意识到王振山一个没结婚的男人,跟小凤仙这种老狐狸做思想工作,可能会被带偏。    于是就把王振山调出了教养院,分配到南铜锣巷派出所工作。

  此时。

  小凤仙也认出了王振山。

  手指捻着一缕发丝放在唇角轻轻咬住,似笑非笑的道:“你就是当年送我馒头吃的小公安?”

  当年教养院内的滞留人员很多,八大胡同的姑娘、老鸨、龟公全都在里面。

  教养院的食堂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准备的食物不充足,很多人分不到食物。

  像小凤仙这种剥削姑娘的老鸨是最受人唾弃的。

  所以,在最开始的几天时间里,小凤仙每次只能分到半块黑窝窝头。

  王振山见她饿得有气无力的,会影响到上课,这才把自个的馒头分给了她。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小凤仙还记得。

  王振山被她充满媚意的目光,盯得打了个寒颤,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就算是面对十七八个歹徒,他也没有如此紧张过。

  王振山轻咳一声,抽出手枪放在桌子上,心情才镇定了下来。

  板起脸:“小凤仙,你不是要报案吗?别在这里扯东扯西的。”

  “哎吆,还是跟当年一样厉害,刚见面就掏枪!”

  见到老熟人,小凤仙早没有了刚进门的畏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手抱怀,左腿翘在右腿上。

  “我现在叫做周凤仙,是人民群众,你敢动枪吗?”

  “你把我们派出所当什么地方了!是不是还想回教养院介绍劳动教育?”

  “啪!”王振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小凤仙吓了一跳。

  “这么厉害干嘛!”

  小凤仙嘟囔一句,还是老老实实的站了起来,抬起头看向王振山。

  “公安同志,我要报案。”

  “为何?”

  “有人抢了我的裤衩。”

  “啥?”

  王振山的眼睛瞪大得跟铜铃似的,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现在刚解放七年时间,局势尚未完全平定下来,京城里偶尔也有劫案发生。

  但是。

  见过抢钱,抢鸡蛋的,抢粮食,抢煤球的,还没有见过抢裤衩的。

  “你说的裤衩,跟我想的一样吗?”王振山深吸一口气。

  “就是我身上穿的这种,两年前在西直门供销社买的,花了20万(旧币)。”小凤仙说着话,解开腰带就要脱裤子。

  还是跟当年一样的凶猛
  王振山连忙摆手,厉声说道:“周凤仙,问你什么,你答什么,给我老实点!”

  说完,王振山的眼睛余光撇向门口。

  王如新和何雨水两个孩子站在门口,扒拉着门框正往这边瞧,眼睛里还放着光呢!

  这种事哪能让孩子们看到。

  王振山挥挥手:

  “如新,雨水,你们赶紧回去。”

  “知道了,爹。”

  王如新和何雨水本来想看热闹。

  见此情形,只能悻悻的转身离开。

  走在回四合院的路上,何雨水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如新,八大胡同是什么啊?还有那女人看上去不是正经女人,跟你爹的关系好像还不错。”

  “啊?!没什么,就是几条破胡同罢了。”

  王如新打定主意。

  回到家,就把今天在父亲办公室内见到的、听到的情况,一股脑地汇报给母亲。

  哎,谁让咱小王是个孝顺孩子呢!

  派出所办公室内。

  王振山确定小凤仙不是在开玩笑后,脸色顿时严肃了起来。

  一条旧裤衩并不值钱。

  还是挂了丝的那种。

  就算是送给别人,别人嫌弃埋汰,也不会要。

  但是。

  从女人身上把这条旧裤衩拔下来,那问题的性质就严重了。

  只是
  王振山点上一根烟,皱着眉头:“小凤仙,你说的那个人,为何要扒你的裤衩子?”

  “他就是个流氓、是个无赖。”

  小凤仙站起气愤的说道:“在解放前,我曾经接待过他。”

  “解放后,进到了教养院内,在你们的感化下,深刻的认识到了自个的错误,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就在今天下午,我在胡同口遇到了那个人,他突然拦着我,要对我动手动脚的。

  “我现在可是劳动人民,全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哪能同意。

  “他,他他竟然趁四周没人,把我堵到角落里,扒了我的裤衩子,揣进兜里跑了。

  “一想到这事儿,我就不想活下去了,呜呜呜呜.”

  身为老鸨,小凤仙的表演功底,远超后世的那些小鲜肉。

  说着话竟然小声啜泣起来,那委屈、可怜、伤心的样子,让人闻者掉泪,见者愤怒。

  王振山虽没有完全听信小凤仙的话。

  但是。

  人民群众报案,也不能置之不管。

  “你知道那小子住在哪里吗?”

  “就在前门大街帽儿胡同。”

  “行!”

  王振山喊上两位同志,骑上自行车,抹黑往帽子胡同奔去。

  帽子胡同外面,有一家二荤铺。

  一间门面,黑漆牌匾上镶着半凸的金字店号。

  灶头就在门口,屋内有三四张桌子。

  虽是公私合营的,老板同志兼厨师同志,还是以前的掌灶的大师傅。

  夏天屋内闷热,再搭配上门口的煤炉,屋内热得就跟浴池似的。

  食客们纷纷提意见。

  老板同志在请人用芦席、杉槁、小竹竿,在门口搭了天棚。

  天棚下摆了三四张桌子,每逢傍晚灌几壶水,把有天棚下喷湿,好使大家有个湿润凉爽的地方吃饭。

  也就是现在,要是放在后世,估计不到一会功夫,能把天棚拆得一干二净,这些桌子凳子,都得给你扔到卡车上拉走。

  二荤铺可以帮食客加工菜。

  趁着夜色。

  李爱国带着王大奎、张二炮还有张雅芝来胡同口看热闹。

  正好还没吃饭,李爱国又得了王钢柱一挂猪大肠,不知道该如何料理。

  顺便送到这里加工成爆炒猪大肠。

  刚进门,老板同志的夫人兼任小伙计,就迎了出来。

  “您来啦,这边请!您吃点什么?”

  “把这玩意拾掇了,我们三个人,剩下的菜,你看着安排。”

  李爱国以前来过这里,也算是老主顾了。

  小伙计看看有三个人,笑道:“来个熘肝尖……再来个熘素丸子?焦熘饹馇?要么给您来个高汤卧果儿(蛋黄不散的鸡蛋汤),加两根豌豆苗,吃个鲜劲儿……”

  “现在上面提倡勤俭节约。”小伙计怕几人觉得不够,比划了墙上的告示,“这是街道办的同志,今天才贴上的。”

  张雅芝在心中划算一下。

  三四个菜,再加上那挂猪大肠。

  这顿饭足足要四五块钱,还得要粮票、肉票。

  实在是有点奢侈。

  她连忙拦在李爱国跟前,笑道:“够了,主食要四碗白坯儿(白水煮面条),再麻烦您取四个搪瓷缸子。”

  “好嘞!”

  小伙计手脚麻利,很快就送来几个搪瓷缸子。

  四人坐在了门外的桌子前。

  赵雅芝从帆布兜里取出两瓶啤酒,顿顿顿倒进搪瓷缸里。

  她小饮一口,看看李爱国:“李司机,今天喊我出来吃饭,到底是为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