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影厂离开时,天色眼瞧着就暗了下来。

  江山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觉得灰蓝色的云朵里闪着几个大字:我就要憋不住了。

  “奶奶的,”骂了一声后,又忘拿伞的江山,向公交车站小跑了起来。

  其实,倒也不是江山健忘,主要家里拢共就两把雨伞,还都是个长把。

  所以,只要是出门时没下雨,他都懒得扛。

  漫天的雨还挺能撑,直到三站路后,江山挤下公交车的那一刻,才开始淅淅沥沥的飘下。

  “奶奶的,”又是一阵碎碎念,暗叹命运多舛的江山同志,小跑了起来。

  “二哥,”

  浦江百货大楼里,越靠近钟表柜台,江河的背影就越壮大。

  “事办完了?”江河回头看了眼急匆匆走过来的老三。

  这一会,江山的眼里只搁得进手表:“没多大事,也就过去做了个小实验。”

  去美影厂做实验如此离奇的事件,落在江河耳朵里,竟可以一切如常:“成功了?”

  “什么?”

  “实验呗。”

  “非常成功。”

  “那就好,”江河指着玻璃柜台里的一款女式手表,道:“我想给小晓买这块手表。”

  顺着二哥手指的方向,江山一遛看过去。

  他着实没想到,这个年代的手表款式居然也可以令自己看花眼。

  什么全钢的,半钢的,带钻的、不带钻的,黑表盘、白表盘……

  就连腕带的颜色和宽窄都能让你纠结半天。

  现在老二指得这一款女表,的确算得上是小巧精致。

  椭圆形的白色表盘,深红色的小牛皮表带,江山又看了看手表旁的标价签:228元。

  “嚯,我来之前,你已经琢磨好了?”

  “嗯,我连咱俩的都看好了。”

  说完,江河又指了指旁边两块钻石牌手表:“全钢的,都是150左右。”

  “行,”江山对这些根本不在乎:“再给爸妈挑两块,一起买完得了。”

  “券够吗?”

  “别担心,”江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二哥:“前阵子,译制厂的胡厂长给的。”

  “这么多?”江河打开看了眼,宽心了不少:“要不要给刀把买一块?”

  江山斩钉截铁:“一小姑娘戴什么手表,最近外面可不安生。”

  “行,都听你的。”

  于是,在两位营业员的注目礼下,江家俩兄弟以最快的速度,买下了三块男表和两块女表。

  “给,”江山把手表正式移交:“新婚快乐!”

  江河看了眼手中的拎带,忍不住笑了:“谢了。”

  今天,老三给自己随的这份礼,可不便宜。

  很早之前,江河就一直想要一块属于自己的手表。

  在这个年代,戴手表不仅是为了图方便,更多的是年轻人对物质文明的一种向往。

  “都是兄弟,有什么好谢的,”见二哥难得笑得如此持久,江山也跟着开心:
  “马上干什么?去买缝纫机?可我怎么听说小晓姐根本不会踩那玩意啊。”

  “她会不会踩,我也得买,”

  “成,那咱们去瞧瞧。”

  这年头结婚流行凑个三转一响。

  但自行车和收音机吕晓早已经用上了,再不把另外两样备齐,江河说什么也过不了自己这关。

  其实,自确定恋爱关系到民政局领证,无论是吕晓同志,还是她的家人,都没有向江河提过任何要求。

  可越是这样,江河就越想给吕晓置办齐一切。

  家里的两只大红色的皮箱,早就给他装的满满当当。

  兄弟二人在商场里一路逛过去,路过电风扇柜台时,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目前,家里只有一台落地电扇,时不时还得给隔壁女寝室搬过去。

  兄弟俩早就在琢磨再买一台,可每次都被浩瀚的群众队伍打消了念头。

  “我的天,”江山扯着脖子向队伍后面张望了一眼:“这队排的,都看不见尾巴了。”

  “尾巴在楼道那呢。”江河深有感触:“我那天就是在那开始排的。”

  关键很多时候还没排到一半,售货员就通知没货了。

  盛夏的季节,最紧俏的商品就是电风扇。

  “缝纫机那排队吗?”

  “不排,早看过了。”

  又折腾了一会后,江家的两兄弟终于将一只死沉的纸箱,抬上了一辆三轮车。

  老规矩,江山依然踏踏实实坐在车斗里。

  “二哥,”点上一支烟后,江山看了看三轮车上堆得物件:“最近花了不少钱吧?”

  “没事,都是些该花的,”瞪着三轮的江河,接过了老三点着的一支烟:“再说,最贵的手表还是你给付得钱。”

  “哥,”江山干脆直接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去正规单位上个班。”

  他之前好像听二哥说过,只愿意自由自待在家里赚钱。

  但如今机会就摆在眼前,江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家二哥。

  “上哪?”江河随口一问:“上哪也没有在家自在。”

  “美影厂那样的单位呢?”

  “美影厂?”江河的车镫子一顿,十多秒后:“还是算了吧,我自在惯了,再说,我也想帮帮你和老大。”

  “成,先听你的,”江山并不想勉强二哥:“反正什么时候想去了,你再跟我说。”

  “瞧你这口气,”江河笑着喷出一口烟:“说得像你自己开得厂一样。”

  “再过些日子,开厂也不是什么难事,”江山抖着腿笑道:“你就等着瞧好了。”

  “好啊,到时我肯定帮你。”

  浦江城的大马路上,三轮车上的两兄弟,一前一后聊着各自的打算。

  聊得越深,就笑得越欢畅。

  临近黄昏的时候,天空居然彻底放晴了。

  江川和应如画一路嬉笑着走在人行道上。

  映红了天际的霞光泼洒在小姑娘们的身上,给雪白的脖颈凭添了一抹柔润的丝光。

  两个瞧着不过二十来岁的街溜子,打她俩走出电影院开始,就一路盯上梢了。

  满脸掩饰不住的猥琐表情,令擦身而过的几位群众,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嗯,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

  但这二位,根本就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只顾着寻思该在哪个路口,把前面那两个看上去又嫩又天真的姑娘,堵下来耍会流-氓。

  渐渐的,前后两对的距离越来越近。

  两个小姑娘时不时对视一笑的侧颜,令身后的二位愈加心痒。

  “小妹妹,”其中一位只穿了件蓝背心的男人,眯着笑靠了上去:“这是要上哪去玩啊?”

  仿佛阴沟里蹦出来的调调,惊得江川和应如画脚步一顿。

  后脖颈没来由的炸起一片鸡皮疙瘩。

  僵在原地、动弹不了的应如画,紧紧攥着江川的手,头都不敢回一个。

  平日里,一直觉着自己胆大的江川,这一会也哆嗦了起来。

  壮着胆,微微偏头瞥了一眼。    没看之前尚于的一丝战斗力,在瞥了一眼之后……连喊的力气都消失了。

  最近,都在传盲流多,没曾想还真就给自己遇上了。

  再说这哪里是什么盲流,妥妥的两流-氓好嘛。

  1979年,是知青返城的洪峰年。

  仿佛眨眼的功夫,浦江城如钱塘江大潮般的冒出了很多年轻人。

  再加上本市初高中毕业,已经不需要去农村插队落户的青年学生。

  无一例外,都被统统称为“待业青年”。

  “待业”这个词其实早在几周前还没有出现过。

  直到各家媒体接到了宣传部的统一通知,为了安抚无业青年们躁动不安的心。

  今后一律将“失业青年”改称为“待业青年”。

  必须要让每一位青年明白:安心等待,就会有希望。

  做了多年的庄稼汉,一朝返城、啥也不适应的年轻人,当真就能安心等待?
  哪有那么容易。

  滚滚人流、怨气难平。

  于是,市面上出现了不少所谓“大祸闯不了、小祸闯不断”的待业青年。

  这一会,江川紧紧牵着应如画不断颤抖的手。

  “别……别怕。”

  “……”应如画努力应了一声,可惜根本发不出任何声响。

  “怎么不说话了?”身后传来了桀桀的笑声:“一会七点还有场《佐罗》,要不要一块去电影院看看?”

  “放心吧,我俩请客……”

  话音还没落地,就在这二货准备一边一个靠上前去的时候。

  “你们两个找死啊!”

  咚咚两声,在二货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两只铁拳凭空袭来。

  接着,又是两拳,直照着面门捶了上去。

  “啊!”

  这一会,见到救星的俩姑娘终于叫出声了,手牵手迅速闪到了一旁。

  她俩这一嗓子嚎的嘣脆,十字路口的群众纷纷看了过来,其中也包括马路对面的一辆三轮车。

  “那是不是刀把?”

  “我草。”

  兄弟俩,噌的一下弹离了三轮车,奔向街对面的小妹。

  “刀把,别怕。”

  “哥来了。”

  正扭打成一团的三位,令飞速而来的兄弟俩一时找不到下手的对象。

  “哥,是那两个穿汗背心的?”江川在一旁嚷嚷。

  “那个,还有那个。”差点就要哭出声的应如画,也跟着指指点点。

  还没等俩妹妹说明白,江山也瞧出了其中一位。

  “李瑾之?怎么是你?”

  就在那二货终于扭转劣势的时候,江家兄弟及时加入了战斗。

  刹那间,人行道上扑腾起了层层迷雾。

  嘣嘣嘣、咚咚咚……

  也就几分钟的功夫,江山和李瑾之开始转为死命的拖拽老二。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我们什么也没干啊。”

  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两货,肿着双眼摆着手,哼哼唧唧的还带着哭腔:“快把他拖走啊……”

  刚刚江河的一顿猛捶,吓得他俩都以为自己要死在这了。

  “以后不许出现在这附近,”江山一边摁着狂怒的二哥,一边警告道:“再让我们看见,打断你俩的狗腿。”

  冲不出包围圈的江河,不断喘着粗气。

  在老三的悄声提醒下,也开始默默平复自己的呼吸。

  “还不快滚。”

  在江山最后的吼声下,相互扶持的二货快速跑离了视线。

  “小哥,”江川忍不住跑过来抱住了小哥的胳膊。

  江山揽住了小妹的肩膀,安慰道:“走,跟哥先回家!”

  说完转身就走,路过哆哆嗦嗦的应如画时,很自然就一把揽了过来:“回家。”

  家,不同以往的安静。

  抹了一膀子一脸紫药水的李瑾之,抱着个瓷缸子什么声也不敢吭。

  “得亏是遇上了人家李瑾之同志,”

  着实惊的不轻的江山,一脸严肃的看着坐在两小板凳上的姑娘:“不然还得了。”

  “我……那什么,”江川委屈巴巴的攥着一瓶紫药水:“好不容易考完了,我们……我们就想去看场电影。”

  “大哥前两天说什么来着?”

  “晚上没事别出门。”

  “你们呢?”

  “这天不还没黑呢。”

  “天没黑都能遇上鬼了,要是黑透了还得了?”

  “可……”

  “可什么可,”从不发脾气的江山,瞪着小妹怒道:“俩学生,天天不好好待家里看书,乱跑什么?最近傍晚前后也不许出门了。”

  江川撅着嘴,敢怒不敢言。

  应如画是真的不敢言。

  一脸冰冷的江河,不言!

  半响,面冷心软的二哥才道出一句:“以后想看电影,就叫上二哥。”

  “哎。”

  “那个……江经理,”眼瞧着气氛松快了一些,李瑾之赶紧说道:“蒋厂长让我来通知你一声,货已经全卖出去了。”

  “哦?”

  听着对方带来的好消息,之前还一脸严肃的江山,一秒切换成了笑脸:“真是辛苦江宁玩具厂的同志们了。”

  “呵呵,都是我们应该做得。”

  “李瑾之同志,以后这种事直接打个电话就好了,让你辛苦跑这一趟,还……负了伤。”

  江山满眼歉意的瞧着挂了彩的李瑾之。

  幸亏这家伙今天来得及时,不然那俩货肯定是要被敲断腿了。

  “我今天过来还有件重要的事,”说完,李瑾之从背包里抽出了一本杂志,然后双手恭恭敬敬递了过去:“感谢您上次借我的这本书。”

  “一本书而已,”看着对方的架势,江山明显一怔:“你留着看就是了,不用专程跑一趟。”

  “不,这书已经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李瑾之目光恳切:“我必须将它完好的交到你手上。”

  “那……呵,”

  此时,在江山眼中的李瑾之,跟个书呆子没什么区别。

  他笑着接过了对方手里的书:“行,对你有帮助就行。”

  另一边的江河,默默瞥了眼老三手里的书。

  眉目抖动了一下,原来自己始终找不着的杂志,是被这小子送给了外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