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蓝色的天空下,由燕京开出的列车,一路奔向西北。

  邵伯林收回了看向窗外的目光。

  低头看了眼坐在窗前的黄永钰:“你怎么还有心思画画?也不知道他们把小江叫出去干嘛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黄永钰头都懒得抬一下:
  “肯定是让他们老实一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提前警告几句罢了。”

  “你倒是门清!”

  “我都这岁数了,”黄永钰抓着笔道:“要是连这都摸不明白,早被赶出组织的队伍了。”

  “可这去得也太久了!”

  “不行你就去打听打听,别在我眼面前晃悠了!”

  “我是得去看一看!”

  看着邵伯林推门出去的身影,黄永钰摇摇头叹了口气。

  随后,在刚完成的小画旁,写下了一行配文:
  李师师的朋友,不是皇帝就是名人,谁敢惹?
  邵伯林径直走向了吴部长的包厢。

  之后,就停在了距离还有5、6米的地方。

  从吴部长的包厢出来后,江山和张路相视一笑。

  “看这边,”见他俩笑得那个美,邵伯林的心踏实了不少:“先过来说话。”

  “邵老师,”江山和邵伯林一样,都放低了嗓音:“伱怎么过来了?”

  “担心你俩呗。”

  “呵呵,没事,”江山揽着对方笑道:“没进去之前我也慌,谁知道部长大人还挺照顾我们这些小辈的。”

  “怎么照顾的?说来听听!”

  “原先啊,”江山实话实说:“我和张路只准备拍些敦煌的壁画和歌舞团的情况!”

  “刚刚部长发话了,”张路走在了邵伯林的另一边:“允许我们拍些专家团的工作照。”

  “工作照?”

  “对,日常起居不能拍,”江山继续道:“但希望我们多拍些,专家团为了这场歌舞剧出谋划策的照片。”

  “噢,”

  邵伯林顿时就想明白了,他转脸看向江山。

  江山没再说什么,只冲他点了点头。

  俩人心里都跟明镜一样。

  宣传部这是想让外界知晓,《丝路花雨》是由一队知名专家精心打造的大型歌舞剧。

  “那就从现在开始吧,先回去拿相机,就从我们那屋开始拍起,之后我领你们去各屋走走。”

  邵伯林准备发光发热,总得对的起这半个月的专家待遇。

  “那敢情好,有您在我俩也不怕被人轰出来了。”

  狭窄的火车过道上,邵伯林被江山和张路夹在中间。

  一路硬挤着前进,脚都快踩在一块的时候,就看见前方的包厢里伸出了一脑袋。

  含着一只烟斗的黄永钰,道:“可算回来了,还以为你们被人丢下车了呢!”

  仨人鱼贯而入,各干各的。

  “老黄,”邵伯林指挥道:“你在那再坐一会。”

  “干嘛?”

  “随便干什么都行,只要看着像在伏案研究就成。”

  “研究?研究什么?”

  “您只管坐着,”江山调试着相机:“给我和张路当回模特!”

  “模特?就我这样的?”黄永钰边说边坐,一时间不知道该摆哪样姿势。

  单手托着脑袋道:“这样行不?”

  “你得趴着写点什么,”邵伯林比划了一下:“吴部长让小江他们拍些专家团的工作照。”

  “早说啊,”黄永钰拿起了笔:“拍吧。”

  小小的包厢里,江山端着相机,和张路撅着屁股前后来回挪了好几次:“成了!”

  “完了?”黄永钰确认了一下。

  “完了!”

  话刚说完,江山就被邵伯林拍了一下:“走,去其它屋看看。”

  厢门很快又关上了。

  这一会谁都没注意到,仍坐在窗前的黄永钰,又写下了一行字:

  西门庆:整整一部四卷就为了你一人,你说你了不了得?
  各屋见个景,十多位专家同志大多没躺在床铺上。

  不是坐一起聊天,就是搁一块谈情。

  在沈从文的包厢里,举着相机的江山终于有机会打量一眼传说中的黑牡丹张兆和。

  上了年岁的张兆和,瞧着普通且朴素。

  历尽半生坎坷,但看向江山的一双眼里,仍透出了几分知性。

  再看沈从文,时不时就瞧一眼老伴的脸上,始终没停过笑。

  “打扰您二位休息了,”江山赶紧表示:“您看我是把照片给您寄学校呢,还是家里?”

  “就寄家里吧,”沈从文又看了夫人一眼:“三姐,你看呢?”

  “行!”

  “沈老师,”站在一旁的邵伯林,拍了拍江山的肩膀:“他就是江山。”

  “哦?”沈从文看向江山:“那字帖就是你写得?”

  “您也瞧见了?”江山规规矩矩的站着,他可知道沈从文的书法道行:“那可真是献丑了。”

  “哪里就丑了,”沈从文一向关照小辈:“我看还是可圈可点的嘛!”

  “您这是给我留着面呢!”

  “以后找机会我点点你,”沈从文始终一副笑眼。

  “当真?”江山差点没乐蹦起来:“我还有这福气?”

  “这孩子,”沈从文笑道:“先回去吧,一会我上你们那屋玩会!”

  “哎,我这就回去等着您。”

  回去的一路,邵伯林又被他俩夹在中间。

  “马屁拍的不错,”在一块待得越久,邵伯林的话也说得越开:“和老黄当年有一拼!”

  “我说得都是实话。”

  “那倒是,”邵伯林点点头:“当年上沈家做客的人,临走时没少翻他家的纸篓,拿出去都动抢!”

  “您早说啊,”江山频频回望:“一会得找个机会再回去一趟。”

  被邵伯林摁回车包厢后,正好见着黄永钰在塞烟丝:“这么快就拍好了?”

  “又不是采访,”邵伯林拿起水杯就喝:“拍几张照片能用多久!”

  火车轰隆轰隆颠簸向前,车厢里飘起了一阵香醇。

  自打夸过几回黄华冲泡的咖啡,江山家的咖啡就一直没断过档。

  “你这是在香江买的?”黄永钰看着手里的咖啡瓶,然后拧开瓶盖闻了闻:“真香!”

  “我一朋友给买得,他那公司经常往外面跑!”

  “这咖啡我倒能喝得惯,”邵伯林小抿了一口:“和之前尝过的不太一样。”

  “这是速溶的,”江山指了指两只小玻璃瓶:“没你们当年的正宗。”

  “好喝就成,”邵伯林看了眼黄永钰:“我反正不懂这些。”

  “看我干嘛?我也不懂。”    “黄叔,您这画得是什么?”江山眼尖,一下就瞄上了还没合上的速写本。

  “打发时间的玩意,想看随便看。”

  他话刚说完,江山的手就伸了出去。

  “阎婆惜:爱情和政治,两个沉重的话题压在一个小女子身上……”

  一位抱膝而坐的古代女子,撩起大红裙摆光着两条大白腿。

  江山看看画,又看看配文,顿时乐个不行。

  原来黄叔这么早就开始画水浒了!
  一页页翻过去,只见着了几页:“怎么就这么点?其他人呢?”

  “你还想让他画多少?一百单八将?”邵伯林第一个不答应:“就这几张,给外人见了都够呛!”

  “那是那是,”江山赶紧合上本,然后对张路使了个颜色。

  张路顿时冤枉道:“我可一眼都没看。”

  “没那么夸张,”黄永钰自己都不在意:“我也是随便画着玩的。”

  就这本随便玩的画册,在将来可了不得。

  “黄叔,”江山越喊越顺:“你这次出门带了几只烟斗?”

  “就两只,”见江山注意到了他的烟斗,黄永钰立刻放桌上给大家看个清楚:

  “这是石楠根的,另一个和它差不多。”

  “漂亮,”江山瞧得最细:“每次看您拿得都不一样,喜欢这玩意?”

  “的确收了不少。”

  “等以后遇上稀罕的,”江山当即说道:“我就给您送来。”

  “对我那么好?”黄永钰笑着端起了咖啡。

  “这不是想巴结你嘛!”

  80岁上时尚杂志,90岁开个展,93岁还和别人飙法拉利的黄永钰,倒活得挺让江山羡慕的。

  等将来,他还想和黄老一块盖一片占地20亩的“万荷堂”。

  “哈哈哈,”黄永钰笑着对邵伯林道:“我早说过,江山就是个藏不住话的人。”

  实在忍不住笑的张路,埋头喝了口咖啡。

  一屋四人,人手一杯咖啡。

  还没进屋的沈从文在外面就问上了:“哪来的咖啡?都飘走道上了。”

  没一会的功夫,他也端上了一杯。

  看着对方此刻的平静,黄永钰欣慰道:“表叔,这几天你这气色好很多了。”

  经历了二十多年的逆境,最近这一年的沈从文才算恢复了些精神。

  “我跟你说,”沈从文笑了笑:“敦煌一直是我最想去的地方,这一场远行我已经盼了很久了。”

  早在十多年前,沈从文编写《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时,就已经有多位好友给他送去了临摹的敦煌壁画。

  “当年我参考了他们给我的画稿,才写出了《北朝甲骑和部卒》、《唐贞观帝王和从臣》,这几个专题。”

  “就是说,虽然没去敦煌看过一眼,但已经见过不少敦煌壁画了。”

  “仅敦煌研究所的范文藻一人,就给我送来了三百多张画稿。”

  “这么多?”江山开始对这书好奇了:“沈老,您这书方便给我看看吗?”

  “怎么会不方便?”沈从文反问道:“我把它们写出来,不就是想让更多的人见到嘛,可惜……”

  “可惜出版不了,”黄永钰替他说。

  沈从文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小江啊,等一会上我那拿去。”

  “您随身带着了?”

  “你忘了?我这次来就是给他们做外型指导的。”

  “明白了,”江山还有一问道:“沈老,您最早是在哪见到敦煌壁画的?”

  “那可就早了,”沈从文笑了笑:“永钰,你呢?”

  “大千先生?”黄永钰回忆了一下。

  “呵呵,我也是。”

  “还真亏了他,不然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敦煌壁画的风采。”

  “在他之前也有人临摹过,”沈从文想起了当年:“但无论是数量还是技巧,都胜不了他。”

  除了张路,屋里的几位都知道大千先生是靠临摹起步、然后以假乱真,赚了个盆满钵满。

  “在临摹这方面,”黄永钰就事论事:“谁能赢得了张先生!”

  “呵呵,他当年在重庆举办敦煌画展时,排队买票的队伍排到了一里开外。”

  说完,沈从文看着江山笑道:“50元一张票!”

  “嚯,”江山撇撇嘴:“看来他当年花掉的5000两黄金,也赚回了不少了。”

  “他怎么会做亏本的买卖。”

  “永钰!”

  “知道了。”

  “不过,”邵伯林一直有个疑问:“我前些年看过一篇文章,说是张大千在敦煌临摹时,毁掉了几十幅壁画?”

  “有这事?”

  确实有这回事!

  在1942年前后,家里丰厚的张大千分两次,带着自己的三夫人、四夫人奔赴敦煌。

  连学生、带厨师、工匠……浩浩荡荡的一大队人马,在敦煌足足待了两年多。

  临摹下了几百幅的敦煌壁画。

  其实,经历漫长岁月的敦化壁画,多层壁画组合在其中占据着相当的数量。

  毕竟敦煌的洞窟就这么多,每个朝代都想在上面作画。

  时间一长,自然就后浪盖前浪了。

  在清理洞窟的时候,工匠们发现很多破损的壁画里面显露出了更鲜艳的颜料。

  张大千得知后,当即向当地的喇嘛打听情况。

  被告知的确画下有画后,就决定剥落了损毁严重的表层。

  果然,露出了一副色彩、画面都保存完好的壁画。

  “他这事吧,”沈从文想了想:“得两说。”

  黄永钰也觉得:“我听说他当时铲得那几幅,都已经毁得不成样了。”

  “但……”邵伯林犹豫道:“我看得那篇文章是历史学家向达写得,他在文章中点名道姓的骂张大千为了己欲,毁掉了国宝。”

  “我虽说不喜欢张大千,”黄永钰道:“但倒也能理解他的想法,已经知道下面有更好的壁画,干嘛不揭开?”

  那个年代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保护!

  最关键的是,外敌对敦煌的破画更大!
  “在他去敦煌之前,很多壁画早已经面目全非,”江山说道:
  “白俄的匪军直接在洞窟里架锅烧火,还拿着烧火棍在墙上乱画。”

  黄永钰笑了:“你这段历史倒没白学。”

  如果没有张大千长达两年的临摹、和之后声势浩大的敦煌画展。

  那国人对敦煌壁画的了解,还将继续向后推迟。

  不过批评的声音,也从来就没断过。

  沈从文皱着眉道:“他为什么不出来替自己辩解两句?”

  “家务事太多,”江山表示理解:“已经顾不上外面了。”

  “哈,”黄永钰嘬了口烟:“钱都揣兜里了,旁人批评两句就听着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