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当晚,浦江电视台一则时长约5分钟的:《我爱你,中国》MTV外加万体馆内外景的片花,如期而至。

  5分钟的片花,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主打的就是一个精彩:
  幸福可乐流水线上的潘虹、服装二厂四车间的刘小庆、消防队里身穿绿色制服的陈佩丝,
  美影厂《阿凡提》工作室的部分职工,译制片厂录音棚的《潜伏》译制组,东方都市报社的全体编辑……

  跟随镜头的移动,来自社会各界的团体,纷纷在屏幕上接力高歌。

  一时间,这首由各式唱腔组成的《我爱你,中国》,成了新春佳节里最耀眼的一颗新星。

  屏幕前的群众,无不大呼精彩、呼吁再来一次。

  江山给“新星音乐会”策划的宣发计划,原本就是环环相扣。

  先有译制片厂《潜伏》团队演唱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后有大集体同唱的《我爱你,中国》。

  虽然只是片花,但也的确够花。

  其目的,就是要让人民群众奔走相告、然后排队买票。

  就目前的形势发展来看,江山已经后悔把报价定低了。

  咚咚咚

  以“春风度”广告公司的名义,大包大揽下了这次不可多得的广告代理机会。

  见此,江山也给他摆事实:
  “您可别忘了,万体馆那的广告可是要上电视的。您也不想想,等这场音乐会在浦江电视台上一播,全国人民可就都能见得着了。”

  另一个,当然就是为了勾搭广告了。

  江海向外指了指:“就这办公环境,还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打听完报价后,又齐刷刷的跑回家过年。

  但计划是计划,现实是现实。

  这单买卖如果能够执行顺利,30多处广告位将给“春风度”带来10多万元的代理收入。

  一时间,三方单位皆大欢喜。

  “有时间你也不和我聊啊,”

  并顶着压力,开出了一个令双方单位都无法解决的报价。

  毕竟,五千至五万元一块的广告牌,可不是一般单位能掏得起的。

  执行起来还是相当……没有难度的。

  纷纷表示这价位的广告,傻子才要。

  “没事,”江山笑道:“过两天,我把楼下办公室的录像机给你抱来,伱一人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比如这会,意外就毫不意外的出现了。

  ……

  当初,报社与电视台共同商议设于不同位置广告牌的报价时,便产生了不同声音。

  江山:“南-京路上的一块就要十万,我们这才多少?”

  江海同志实事求是道:“南-京路上的能天天与群众见面,你们那的呢?才三天。”

  江山边说边把桌上的一盒中华烟揣进了兜里:“尽顾着和二哥看《楚留香》了。”

  “当时我要是什么都说明白了,他们还能让我来做广告代理吗?”

  “雷达要三块、松下要五块?”江海感觉广告的招标即将宣布结束了:“名叫可口的可乐,定了十块广告牌?它疯了!”

  “我要是诚心想瞒侬,这会都不会挑明了,”江山为自己升冤:“这不是没忙过来嘛。”

  “门道在这啊,”江海悟了,但转念一想:“那天开碰头会的时候,你怎么没提这茬?”

  它怎么会疯?它精着呢!
  自家人还没意识到的事,外人都已经在利用“新星音乐会”造势了。

  “啧啧啧,”江海摇摇头:“老三侬不地道啊,连我都瞒得死死的。”

  “行了,”江山拍了拍老大的肩膀:“音乐会广告的事咱们一会再聊,可口可乐的钱可没那么容易赚。”

  在其他几位编辑尚未抵达之前,总编江海的两眼惊得彻底放开。

  就在丁铃铃与蒋壮壮以为富贵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时候,
  更大的富贵,却以另外一种姿势降临了。

  话还没说完,走道里已经响起了脚步声。

  最后,还是江山同志在最关键的时刻挺身而出。

  “真是没想到啊,”江海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它们就没叫贵?南-京路上的广告牌才多少钱一块!”

  “倒也是,”江海承认:“这阵子除了年三十,我都没好好和你坐下来聊聊。”

  呼啦啦十多家单位的代表,放弃了节假日齐刷刷的来到了东方报社社。

  江山尽量配合老大睁大了双眼:
  “宣传部的章局长亲自打到我办公室的,听说我不在,又把电话打去了电视台,当时给古台长激动的,烟都掉裤子上了。”

  浦江都市报社的总编室里。

  别说他们,许多内部人员也是这么想的。

  不然,宣传部也不会着急忙慌的给自己打电话了。

  明知道老三比自己阔,江海还是习惯的把火柴也扔了过去:“别跟我提《楚留香》啊,老二和小陈都不肯等我一块看,我都已经漏了好几集了。”

  三下敲门声后,几位主编陆陆续续走了进来。

  各自分阵角坐下后,一套行云流水的工作流程就走了起来。

  正常文稿早在进门前,就已经各自定版。

  能留到最后的,全都是一些不敢擅作主张的稿件。

  但这会蔡文升要说的,却是一篇总编已经签过字的文章。

  “老江,”

  熟人熟事的蔡文升,说起话来也不见外:“你看这篇稿子……我们要不要再慎慎?”

  “哪一篇呀,”

  江海接过去一看,然后先瞧了眼江山,再道:“没事,正常发吧。”

  总编递的这一眼,令满屋子里的主编误以为这又是江山的安排。

  于是,江山赶紧伸头看了眼文稿。

  然后他决定,认了!

  果然,蔡主编又转脸看向了江山:

  “江科长,”他抖了抖手里的文稿:“咱们报社何必要趟这浑水呢,老百姓又看不懂这些。”

  一旁的荣斌也提醒道:“是啊江山,这谢稚柳可是浦江博物馆的馆长,你不会不知道吧?”

  很显然,他俩已经碰过头了。

  “我是这么认为的啊。”江山说得不急不缓:“即便我们刊登了这篇文章,也不代表我们报社就认同文章里的观点,不过是将它送到了群众眼前而已。”

  其实,一份刊物如果同意发表一篇文章,最起码也表示它不反对文章里的观点。

  但,江山嘴犟。

  所以在蔡文升再次张口的时候,他又抢先说了起来:“如今上面不都说了嘛,允许各抒己见,欢迎百花齐放。”

  蔡文升:“……”

  “再者,”江山最想看见的是:
  “我们既然能刊登燕京故博专家的文章,就也能刊登浦江博物馆的,如果谢馆长有反对意见,也可以给我们投稿嘛。”

  可千万别息事宁人,一定要愤起。

  “这位可是浦江博物馆的馆长,”蔡文升强调道:“和市文化部能没交情?”

  “老蔡的意思吧,”荣斌帮忙解释道:“又不是什么老百姓爱看的话题,就不要多招惹是非了。”

  江海笑了,将文稿拿了过去:

  “不瞒各位,这篇文章的确是从北面来的。据我所知,就是因为谢馆长在业界的威望,故博这位专家的文章才无处可投,而拜托我帮忙刊登的朋友,其实也是我们浦江人。”

  听总编这么一解释,各位主编也知道是谁的主意了。

  “刚刚江科长说得很对,”江海继续说道:
  “上方领导都呼吁各抒己见了,我们作为新闻单位不支持的话,还各抒个屁见。”

  江海拉开抽屉,拿出了一条工作烟:“再说,上面为什么会提出各抒己见,不就是怕一家独大嘛!”    “有道理,”荣斌同志点了点头,陪了一根烟:“现在一家独大的现象还是很严重的。”

  见此,办公室里很快就是一片轻烟袅袅。

  没办法,这個年代的会议就是费烟。

  蔡文升仔细想了想:“我吧,其实倒不是要护着谁,主要就是觉得老百姓根本不会关心这事。”

  “老百姓是否会关心,就要看我们怎么说了,”江山建议:“咱们家报纸的头版不是有内容题要嘛,到时咱们就这么写:千年古画的迷云。”

  “千年古画的迷云?”蔡文升嘀咕了几声:“哎,这个标题起的妙呀!”

  排版编辑宁花一听,赶紧伸手将文稿拿了过去:“你们究竟说的是什么呀,给江科长这么一说,我都好奇死了。”

  “不会吧,”荣斌皱着眉说道:“挂在博物馆里的文物还能有错?”

  ……

  中国书画鉴定,是所有文物鉴定里最难、最复杂的一个分类。

  这个“难”,指的不是“难”度,而是一言“难”尽。

  马未都的博物馆里就有个特殊的规定:不收藏任何字画。

  为什么呢?

  说来话长、一言难尽。

  其它门类的文物,一般只要年代判断准确,即可。

  而书画鉴定……

  即便你能判断准确它的年代,还是远远不够。

  因为文物字画的作者,才是决定价值的根基。

  于是问题就多了,哪怕画上已经有作者落款,也有好友、弟子、兄弟、甚至老婆代笔的可能。

  这事,在齐白石身上就发生过。

  一天天的朝夕相处,令他的夫人胡宝珠耳濡目染、造诣非浅。

  一日,齐白石看见桌上一幅画,认作是自己的作品。

  便挥墨署款,并连盖三印。

  一天后才发现是爱妻的手笔,赶紧题跋加以说明:此小幅乃宝姬所临。

  这是及时发现的,还有很多则是没发现的。

  另外众所周知,即便是排除了亲朋宝姬代笔的可能,还得甄别这幅字画究竟是:

  摹本(蒙在画上的拓本)

  临本(照着画临摹的作品)

  仿本(依照著名字画的风格、笔法作品。这种最常见,比摹本和临本都自由。)
  代笔(这个最迷,唐伯虎和宋徽宗都干过)

  赝品(谁都明白)
  听听,听着都头皮发麻,是不是一言难尽?

  好在的是,我们国家有几位国宝级的书画鉴定大师。

  以江山之见,国内书画鉴定里可分两大流派,分别是剑宗与气宗。

  一派更物理系,客观分析考据细节。

  另一派则高深玄妙,在乎个人修行领悟,追求书画的古韵气场。

  剑宗的大佬,就是半尺先生徐邦达。

  书画圈里有一句话,自徐邦达先生故去后,中国书画圈便没有鉴定大师,只有鉴定专家。

  而气宗指的就是望气,观其气韵、断其真伪。

  这种高深的鉴定方法,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

  十分考验专家的天赋和眼力,其代表人物为谢稚柳老先生。

  作为张大千的挚友,谢稚柳的功底非一般人所能及。

  他和徐邦达一样,不但能鉴定字画,自书自画的功底在圈内也是数一数二。

  二位专家的鉴定风格,尤为突出。

  徐半尺主打的就是个实事求是,假的就是假的,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改变。

  而谢稚柳就不一样了,人是个讲究人。

  讲究方式方法。

  举个例子,若有知名人士拿着藏品,请二位鉴定。

  谢稚柳仔细端详后:好、好、好,先不论此画的真伪,单从它的艺术价值来看,已是件十分难得的画作了。

  再瞧徐邦达,若见了精心仿制的:自个留着玩吧!

  一点技术含量没有的:假的都没边了。

  那么,即将刊登在《东方都市报》上的这篇文章,就是这两宗门的一场较量。

  浦江博物馆里,很早就收藏了一幅《雪竹图》。

  它纵长为155厘米,宽为99厘米。(这点很重要)
  这幅画没有款识、画风独特,表现技法极为罕见。

  谢稚柳经研究认为,《雪竹图》就是唐末五代画坛中,号称“黄筌富贵、徐熙野兔”的大画家徐熙的力作。

  得了这个结论后,谢稚柳于1973年发表了《徐熙落墨兼论雪竹图》的文章。

  这一鉴定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五代大画家的真迹出现了,这一发现堪比考古界的“海昏侯”。

  要知道无论是纸本,还是绢本,能保存上千年都是极难的。

  这也是张伯驹捐赠的《平复帖》,能成为国宝的原因之一。

  很快,这张无款画忽然被认定为徐熙真迹的事,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但鉴于谢老在书画界的地位,一般人哪里敢质疑。

  然而,徐邦达先生就站出来了。

  他明确的表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随后,他也写了一篇文章。

  但鉴于谢老的地位,徐邦达这篇《徐熙“落墨”画法试探》一直投送无门。

  直到1983年,才在《艺与美》的杂志上得以发表。

  文章中依据大量史料,对画作进行了全面彻底的解析。

  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雪竹图》达到技术含量,是南宋以后才出现的画技水平。

  谢稚柳见到了质疑他的文章后,又再次撰文《再论徐熙落墨——答徐邦达先生》。

  之后,双方几番你来我往,谁都不能说服谁。

  吃瓜专家团纷纷表示:他们根本不在乎《雪竹图》是哪年画的,就想听二位大师论道。

  到最后,徐邦达拿出了杀手锏:从绢的尺幅来考证。

  叫板道:“徐熙是五代人,那时的画卷宽度不宽,不能超过60厘米,而《雪竹图》却阔约一米。

  谢兄,只要你能找到一张北宋以前宽度达到一米的绢本画,就算我输。”

  此言一出,谢老依然不能认同。

  表示:说画就说画,你跟我扯什么布?

  至此,此事便暂且至此了。

  “博物馆的东西就没争议了?这可就说不准了,”

  江山像个师爷一样,揭开杯盖荡了荡:“没准儿,还真给咱们报社逮了个热点新闻了。”

  一瞧老三那副作死的表情,江海就呵了一下:“也没准,明天就有人要找我谈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