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芳嘉园胡同。

  黄永钰和王世襄,一路揣着手走着。

  天空中苍白的太阳,忙活了一天也没把地上的雪融了多少。

  胡同里撒了一路的煤渣,哧咔哧咔踩着就让人踏实。

  穿过狭窄的过道,提着一只小菜篮的王世襄,总算是把黄永钰领到家门口了。

  挂锁一开,黄永钰跺跺鞋走了进去。

  猛的抬眼一打量,还以为自己进了旧货市场:“这就算收拾好了?”

  满屋满厢的明代家具,令三间正房看着拥挤不堪,其中一屋只留了一条走人的过道。

  “只能先这样了,”王世襄是一样也舍不得丢:“不然,还能怎么收拾。”

  无论是80年代初,还是之前的哪个年代。

  黄永钰点点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连老王的事都没机会说,哪有空说你的事啊?”黄永钰边问边推家门:“再说,我都不知道你说得事究竟是什么。”

  虽然黄永钰也觉得漂亮,但:“屋里都堆成这样了,还买?你不会真是在打我家的主意吧?”

  但是之后又是什么令它们的身价,忽然从奢侈品升级成了古董的艺术天堂?
  其主要的贡献点,多来自这会正拿个火钳子捅煤灰的王世襄。

  怎么算,它都只是件家具。

  任谁都想不到,后世动不动就几十、上百万的古董家具,现如今却身在闹市无人问。

  “他帮了你?”黄永钰更奇怪了:“他帮你什么了?”

  “嗯?”

  “行,到时我也去瞧瞧有没有合适的紫檀笔架,”见对方还没有动身的意思,黄永钰着急了:“你究竟怎么讲,还去不去我那了?”

  说话的档口,黄永钰一屁股坐在了一张红酸枝的玫瑰椅上:“这椅子之前没见过,刚收的?”

  “这对椅子是在燕京硬木家具厂那挑的,他们厂打去年开始就撑不下去了,”王世襄双臂一展,比划道:
  “厂里一间大仓库,全是之前三十年里收集的古代家具,这阵子正往外推销呢。

  即使在王世襄的眼里,它们也不过是件具有研究价值的艺术品。

  “15块钱一对,”王世襄越瞧越喜欢:“怎么样,漂亮吧?”

  黄花梨的明代圈椅10块钱一对,九宫格的紫檀博古架200元还可以商量……

  再经过海外藏家们的推动,才使中国的古典家具过上了红红火火的日子。

  启功:“是不是《东方都市报》?”

  刚走进大雅宝胡同,就瞧见了三个熟悉的身影。

  黄永钰呵笑了一下:“能不愁嘛,现如今除了你,哪还有人家买硬木家具,可不就得关张嘛。”

  赶紧嚷着要带他一个,于是两位决定先陪他回家送个菜,再一块上黄家去。

  朱家溍:“他是哪家报社的记者?”

  “怎么,”黄永钰的脸说变就变,冷冷的瞧着对方:“他得罪你了?”

  徐邦达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开始激动:“他是《东方都市报》的记者?”

  搁在店里,还没有三开门的大衣柜吃香。

  可惜了,我是既没钱买也没地搁。唉,你是没瞧见老肖那个愁啊!”

  “是啊,”黄永钰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承认:“究竟出什么事了?”

  黄永钰猛的一听,给问住了:“你们打听这些干嘛?”

  甭管你是花梨木、乌木,还是紫檀、酸枝木,至多就是件名流们显摆炫富的大件。

  “行了,”王世襄说走就走:“咱们走。”

  徐邦达一见来者,张口就问:“永钰,伱那个在浦江的侄子是叫什么名来着?”

  “瞧你那护犊子的样,”徐邦达笑了起来:“他不但没得罪我,还帮了我一大忙。”

  两个人揣着手,重新踏上了煤渣小路。

  徐邦达着急了:“他是不是叫江山?”

  “嘿,”黄永钰奇道:“你们怎么上这来了?”

  “真不是你帮我去说的?”

  院子里,朱家溍、徐邦达、启功同时回头,正好和王、黄二人照了个对面。

  等到李翰祥后年来拍《垂帘听政》的时候,每天关机后最爱跑的地方,就是这家硬木家具厂。

  当然,现阶段的明代家具,连个奢侈品都谈不上。

  一张黄花梨的月洞门架子床才卖400块,肖厂长说如果我拿的话,价还能往下再落落。

  之前在路口碰上时,王世襄一听说黄永钰要给浦江去电话。

  “我跟你说,改天你骑车陪我再去看看,”王世襄正在等下個月关饷的日子:“到时候再帮我驮几样回来。”

  明代家具从未被归入古玩的目录里。

  ……

  一顿仓促的晚饭后,几位大学究坐进了黄永钰的多功能书房。

  当黄永钰的老伴捧着茶壶送进去时,一屋子的鸿儒正围着煤炉子烤棉鞋。

  “今儿上午,我们正领着胡院长逛故宫,”朱家溍率先介绍:“刚走进修复室,外面就来人喊了。”

  启功:“说是全燕京的报社都在联系老徐。”

  朱家溍:“连香江的都在往所里打电话。”

  “为什么事啊?”黄永钰问道:“老徐你干嘛了?”

  “前两天,”徐邦达看着黄永钰:“浦江的《东方都市报》登了篇新闻,叫:千年古画的秘密。”

  王世襄:“千年古画?”

  黄永钰:“谁画的?”

  “不知道谁画的,”徐邦达才不会同意《雪竹图》是徐熙画的:“其实,这名字只是一副标题,它的正标题叫《徐熙“落墨”画法试探》。”

  徐邦达这么一说,黄永钰立刻明白了:“这不是你早些年写得文章嘛?”

  王世襄皱着眉:“怎么发在浦江了?你不会是故意发给谢稚柳看得吧?”

  “你想多了,”徐邦达没想到老友这么看得起自己:“能发表就不错了,哪还轮得着我挑三拣四。”

  “倒也是,”王世襄点了点头:“可这家浦江的报社为什么愿意?这可是篇推翻浦江博物馆馆长意见的文章。”

  “前不久,浦江一位老朋友来燕京看我,”徐邦达解释道:
  “他原本是浦江《新民晚报》的编辑,我听说他们最近正忙着复刊,就问他能不能帮忙发一篇文章。

  当时看了文章后,他估计总编不会过稿。见我有点失望,便又说有家报社或许能帮忙发表。”

  黄永钰烟斗里的烟丝亮了亮:“于是,你这篇稿子就进了东方都市报了?”

  “没错,”徐邦达继续道:“但让大家伙都给我打电话的并不是这篇文章,而是另外一篇。”

  王世襄奇道:“你还写了另一篇?”

  “哪里是我写的,”徐邦达盯着黄永钰:“是你那个叫江山的侄子写的。”

  “江山写的?”黄永钰的嘴撒开了烟斗:“都写什么了?”

  徐邦达眼一眯:“还记得当年《富春山居图》那档事嘛?”

  王世襄惊问:“那孩子把这事给报导出来了?”

  徐邦达、启功和朱家溍,一块点了点头。

  “难怪报社要联系你,”黄永钰总算是明白了:“这故事可比你那什么雪竹图有意思多了。”

  王世襄也觉得是:“听着还玄乎。”

  位列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的《富春山居图》,本是元代名家黄公望的大作。

  此画顾名思义,描绘了富春江两岸秀丽的山光水色。

  和《清明上河图》一样,这画人随景动,景又随人变。

  移步换景间,作者将目之所及全都绘进了画里。

  直到一幅长约7米的水墨长卷,落地成名。    毫无悬念,此画之后便成了藏家们的心头好。

  几经易手,最后被一明代的藏家吴正志收入囊中。

  许是太爱了这幅《富春山居图》,又或许是秉着‘众乐乐不如独乐乐’的思想。

  吴正志在临死之前,命令家人当他面把画烧了陪葬。

  除了《富春山居图》,一块共赴黄泉的名单里,还有另一件传世之作《千字文》。

  万幸的是,当《千字文》前赴后,火盆里的《富春山居图》被姓吴的侄子给抢了出来。

  只可惜,这幅7米长卷还是被烧出了一串连珠洞。

  之后,《富春山居图〉被迫一分为二、重新装裱。

  前段画幅虽短,但短小精干、画面完好,被后人称作为《剩山图》。

  后半段长倒是够长,但损坏严重,画面修补较多,被后人称为《无用师》。

  可尽管此传闻面世已久,但乾隆偏偏不信这些神奇的“小道之言”。

  硬是将宫里一幅完美无损的《富春山居图》视为真品,并盖上了自己的官方鉴定大印。

  这幅画无缺,其实是一幅明末文人临摹的《无用师卷》。

  被不法分子裁去了落款,添上了伪造的题跋。

  遗憾的是,这位不法分子的水平有限,不清楚元代的书画题跋,其实都是绘在画中。

  但好在乾隆的鉴定水平也有限,一直没觉得书于画面空白处的落款有什么不妥。

  于是,他们成就了彼此。

  十多年来,乾隆每年都要将此画取出,留言并再次加印。

  哪怕之后有重臣携《无用师》的真迹进献,也被他鉴定为摹品,并提笔在真迹上出具了鉴定结果。

  1933年,故宫重要文物南迁,万箱宝贝分五批运抵魔都。

  当时正好在魔都供职的徐邦达,跟着一些官员前去库房观摩。

  在看见两幅《富春山居图》后,立刻老本行上身,前去细细勘查。

  经过一番缜密的考证,徐半尺发现乾隆盖了宝印的‘真迹’,其实是幅摹画。

  而乾隆亲笔御赐的‘赝品’,才是真正的《无用师》。

  这一发现可不得了,时任魔都博物馆董事长的收藏家叶恭绰,立刻组织专家团参与鉴定。

  其最后结果还真就如徐半尺的判断一样。

  看来真龙天子也有乌龙的时候。

  此后这幅老冒《无用师》便被后人尊称为《子明卷》。

  念在它的背景特殊、又为明末仿作。

  《子明卷》便也成了幅具有收藏价值的画作,与《无用师》一并收进了湾湾的故博。

  而另一半《剩山图》,则被收进了浙江博物馆。

  “按说这事早就没人提了,”黄永钰沉吟了一会:“这小子又是从何得知的?”

  “人家可是报馆的,想打听点什么不容易,”朱家溍道:“再说,老徐这事又不是什么秘密。”

  “倒也是,”黄永钰看着徐邦达笑了:“这下好了,你的文章终于发表了。”

  启功也笑了:“说起来,老徐这篇文章可有些年头了。”

  “可不,”徐邦达:“随着老谢的官越当越大,我这篇文就更不容易见报了。”

  “所以啊,”朱家溍对着黄永钰道:

  “当我们得知《千年古画历险记》的作者是江山时,还以为是你吩咐他帮忙发表老徐那什么雪竹图的文章呢。”

  徐邦达盯着黄永钰:“真不是你干得好事?”

  黄永钰坚决摇头:“我是那种做好事不留名的人吗?”

  屋里的老几位,同时摇头。

  “这么说,完全是巧合了?”徐邦达当即觉得与此子有缘:“这孩子是个有眼界的。”

  黄永钰:“你从何而知?”

  徐邦达:“《千年古画历险记》的行文在那摆着呢。”

  “我刚才就想问了,”王世襄好奇道:“这《千年古画历险记》又是何物?”

  启功:“就是描写老徐鉴定《富春山居图》那档事的文章。”

  “噢,”王世襄脑子一转,发现一个了不得的事:“永钰啊,你这个侄子当真不知道老徐是你的朋友?”

  黄永钰可以断定:“他连你都不知道是谁。”

  “但你们发现没有,”王世襄一字一句道:“江山将这两篇文章搁在一块,不就等于是在向群众展示老徐的鉴定功底嘛。”

  “……”朱家溍一点就明:“还真是啊。”

  徐邦达愣了一愣:“我那篇文章只就《雪竹图》的画法鉴定了它的年代,没提一句谢稚柳的不是。”

  “可圈内人谁不清楚你推翻的是他的看法。”

  其实他们都想多了,江山此举不过是为了活跃自家报纸新栏目《国家宝藏》的气氛。

  “先甭管这些了,”黄永钰有点坐不住了:“我先给浦江去个电话,伯驹老哥高干病房的事,还没谢谢那小子呢。”

  ……

  很快,安和街51号小院的一户人家里,传出了阵阵电话铃声。

  “永钰叔,”江山一听就乐了起来:“我正在拆您给我寄的邮包呢!”

  江山愉快的话音感染了黄永钰:“瞧见首日封了?”

  “当然瞧见了,”猴票的首日封只在燕京发售,江山道:“我当天一早就去排队了,可惜没买着。”

  “你买邮票还用排队?伯林早给你备好了,”黄永钰道:“另外,张伯驹病房的事,你小子办得不错。”

  “张老住进单间了?”李谷壹都没对江山提过。

  “你还不知道?”黄永钰道:“不是单间,是高干病房。”

  “她只说交给她办,”江山一五一十道:“我也没好细问。”

  “你这朋友够意思,”黄永钰细说:“还送来一只水果篮呢。”

  “我这朋友您也认识,”江山笑道:“您还和她在燕京饭店吃过饭呢。”

  “谁?”黄永钰虽然只和江山吃过一次燕京饭店,但好在印象深刻:“刘小庆?”

  “不是,是李谷壹老师。”

  “原来是李谷壹帮得忙呀,”黄永钰说这话时,一点没发现满屋震惊的表情:“你小子现在都和她成朋友了?”

  “那天您给我打电话时,她正好就在旁边。”

  “李谷壹也在浦江?”

  “我最近在做一场音乐会,她帮着把把关,”江山忽然有个想法:
  “对了永钰叔,您不是一直想来浦江玩嘛,干脆过两天您就过来得了。”

  “去浦江?过两天就去?”

  “我这有一场音乐会即将开演,特好看的那种,您要不要过来瞧瞧。”

  “行啊,”黄永钰最爱凑热闹了:“正好我有件事,要找你当面聊聊。”

  说完,他看了王世襄一眼,见对方拼命指自己,于是道:“到时我帮你引荐一高人,他也特爱玩。”

  “成啊,”江山已经盘算好了:“您明天等我电话,到时我让人给您送火车票去……”

  挂上电话后,黄永钰和王世襄乐呵呵的对视了一眼。

  再转脸时,却发现另外三人正没好气的盯着他俩。

  “这都怎么了?”

  “为什么只带王世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