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江正式解放的时间实为1949年5月份。

  同年9月,浦江的文物保护委员会,便抢在第一时间成立了。

  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实在是因为再不出手,就用不着出手了。

  1980年三月,浦江博物馆里,不声不响的走进了几位故博的老专家。

  今日,他们和他们的好友,便要好好逛逛这座“故博为二我为一”的浦江博物馆。

  这段时日,来博物馆参观的游客,明显多于往日。

  江山与王世襄,顺着徐邦达的声音一路寻去。

  没几步路的功夫,便走进了青铜器的天下。

  看着展厅里满满当当的青铜器陈列品,王世襄与江山不约而同就慢下了脚步。

  相比其它金玉满堂、冥风骨铺的文物展厅,青铜区域的看客明显稀疏了不少。

  这一会,王世襄与江山同时走到了一扇玻璃展柜前。

  一只状似阿拉丁神灯模样的青铜酒爵,毫不显眼的静置其中。

  扶着眼镜的王世襄,凑近了玻璃:“知道这个不起眼的小玩意是什么吗?”

  江山随即应道:“乳钉纹管流爵。”

  “嗯?”贴在玻璃上的王世襄,蓦然回首:“你这位小同志很在行嘛!”

  “这不都写着嘛,”江山指了指展柜里的小卡片:“夏朝,乳钉纹管流爵。”

  王世襄再一看,“嗨”的一声笑了起来。

  “其实早些时候,”王世襄看着卡片上的字笑道:“这支管流爵的年代,标注是商周而非夏代。知道为何会换了出身年代吗?”

  绝密、掘密,历史的掘妙之处,江山岂能不知。

  “莫非是在哪,又有文物出土了?”

  江山前一秒还在笑呵呵的搭话,后一秒脸色一变,脑子里过电般的灵感一闪。

  差点就错过了一条大新闻的鉴证时刻,幸好这会是想起来了。

  “看来你小子还是懂历史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的王世襄,重新背起了双手:
  “浦江博物馆和故博一样,都属于综合性博物馆。”

  江山点点头:“就是什么种类的藏品都有。”

  “没错,”王世襄继续道:“这里的文物不是收缴的,就是捐赠的,另外还有不少是从熔炉前线抢回来的。”

  江山一听,立刻笑了:“您这个抢字用得可太妙了。”

  “好好跟你王叔学学,”

  之前消失黄永钰,忽然打南面走了过来:“当年,我跟着他走街串巷收古董那会儿,可比在燕大听历史课都有意思。”

  王世襄:“说得好像伱搁燕大听过课一样。”

  平时爱斗嘴的黄永钰,这会一点都不生气。

  王世襄在他眼里,就是本又厚又古的大书。

  还没翻完,人就老了。

  可这一会,江山却替永钰叔帮了句腔:“您在那听过课?”

  “我何止在那听过课,”王世襄来劲了:“刚进燕大那会儿,我修得是古代绘画。后来因为把蛐蛐带进了课堂,就被教授赶去学文了。”

  “他那会在燕大老师的眼里,就是一不上进的纨绔。”黄永钰想想就好笑:
  “其实这也不能怨他,谁让人家见过世面呢,在旁人眼里视若珍奇的玩意,搁他那就是一家里的寻常物件,学得没劲。”

  “日用品,”江山觉得还不够确切:“日用消耗品。”

  “可不敢这么胡说,”王世襄赶紧四处张望了一眼。

  还好,周围除了一尊尊夏商的日用品,别无他物。

  “后来转去学文,就更不好好学习了,”王世襄接着说他的求学辛路:
  “打小在家里学得诗词歌赋,令我一进班就成了尖子生。

  整个班的诗词作业都由我一人代笔,给女生写诗词时,还给她们每人定了个格调。

  按照不同格调交上去的诗词作业,老师见了一点都没觉出来。

  教我们的顾随先生当时老开心了,说是教了那么些年,就没遇过这么优秀的一班学生。”

  “听听,”黄永钰指了指王世襄:“这一班的学生都让他给耽误了。”

  “一点都没耽误,”王世襄道:“我这帮老同学之后再写诗词时,不但不能凑合,还必须得按我那水平去写,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让教授看出点什么。”

  江山:“合着这个班还多亏遇上您了!”

  “也不能这么说,”王世襄的嘴角含着笑:“现在再想想,我当年还是太年轻了,就应该老老实实跟在先生后面学历史的。”

  从燕大毕业的那一年,最疼爱王世襄的母亲忽然病逝。

  王世襄一夜之间收了玩心,鹰也不熬了,狗也看家了。

  天天就忙着搞研究,写论文。

  从之前单纯的玩,变成了极具考究的玩家。

  “北平沦陷后,”王世襄看着江山道:
  “我带着积攒了五年的论文手稿,穿越日军封锁线,去到了李庄。知道李庄当时是什么地方吗?”

  江山立马标题党上身:“东有周庄、西有李庄,万里长江第一庄。“

  王世襄:“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这是职业习惯,”黄永钰表示可以理解:“什么都爱打听,但都只知道个大概。”

  “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应,”王世襄对江山细细说道:
  “当年,自这封十六字的电文发出后,中国的十多所高等学府和研究所,全都迁去了位于西南大后方的李庄。”

  “李庄那会是名副其实的文化中心,”黄永钰道:“傅斯年、梁思成、林徽因、童第周等等一帮大知识分子,在李庄一待就是6年。”    王世襄:“故博的数千箱文物历经艰辛转运到了李庄,在张家祠一搁就是五六年。”

  黄永钰揭了老友老底儿:“可惜你王叔屁颠屁颠跑去后,人家根本就瞧不上他。”

  “哎,”王世襄摆摆手笑了:“刚开始我想去的是中研院的历史研究所。”

  黄永钰:“中研所当时的所长是傅斯年。”

  “傅斯年上来就问我:你是打哪毕业的,”王世襄沉着脸学得有模有样:“我说我是燕大毕业的。”

  黄永钰:“傅斯年一听便说:燕大的毕业生不配进他们所。”

  王世襄:“后来熟了我才知道,原来傅斯年曾见过我身穿白西装,架着鹰牵着狗的模样。”

  江山心说这就难怪了:“那您后来去哪了?”

  王世襄:“去了梁思成的中国营造社,陪着他完成了他的扛鼎之作《中国建筑史》。”

  “瞧瞧,”黄永钰老羡慕了:“他还因祸得福多学了门手艺。”

  “这手艺可不是谁想学就学得,”江山也羡慕啊:“没有一定的知识贮备,连个专业词汇都甭想听懂。”

  “哎呀,”王世襄像是遇见了忘年知己:
  “这小子是个知深浅的,当年我可是把李庄的九宫十八庙都研究遍了,不但跟在梁思成这学建筑、研究僰(bo)人悬棺,还跑去了同济大学的李庄造船组学造船、童第周那进行胚胎实验……”

  “您可真是位……”

  一想到王世襄著就的那些分门别类的书籍,江山实在忍不住感慨:“百年一遇的杂家!”

  “……”黄永钰愣了一下:“你是这样给他定性的?”

  江山很肯定的点点头:“太了不起了。”

  此时王世襄挂在脸上的得意、谦虚、欣慰的复杂表情,令他只能平视展柜里的乳钉纹管流爵:
  “小江啊,你可别小瞧了这件小东西。”

  江山:“我不小瞧。“

  黄永钰:“认真听杂家上课。”

  “它的来头可不小,”王世襄:“还记得我之前说过浦江博物馆的藏品,有不少是从熔炉前抢回的吗?”

  江山:“记得。”

  “轰轰烈烈的全国大炼钢那会,热情高涨的群众将家里的破铜烂铁,全部翻了出来。”

  王世襄边说边环顾青铜器展厅:
  “文博系统很快便意识到一个问题,数量庞大的废旧金属里,难道全都是废物?”

  于是,各家博物馆都安排了人手蹲守在国营废品站。

  其中,浦江博物馆的任务最重。

  当时浦江拥有最先进的炼钢技术,全国大半地区的废钢废铜,都会送来这里熔化。

  期间抢救出的青铜器,多达上千件,有很多还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1959年的一天,”王世襄叩了叩面前的展柜:“博物馆的同志在一包废铜中找到了它。

  这件铜锈斑斑的小东西,落在专家的眼里便不一般了。

  而最不一般的地方,就是它身上的斑斑铜锈。

  内行人一分辨,便看出这铜锈没个三千年绝锈不成这样。

  更不简单的是它的造型,你们注意看……”

  江山和黄永钰,一起注意看。

  “爵为古代温酒的青铜器,其中倒酒的部分称作为‘流’,”

  王世襄隔着玻璃划重点:“在这件爵出现之前,我国的青铜爵都是成勺状的‘流’,而它却像茶壶嘴一样是个管状的‘流’。”

  江山看明白了:“所以它才有了个管流爵的名字。”

  “没错,”王世襄又指了指展柜里的小纸片:
  “刚开始,大家都像之前的历史一样,给这件管流爵定代为商周青铜器。

  但很快就有文物专家提出了异议,他认为这件管流爵应该是夏朝的青铜器。”

  黄永钰:“差不少年呢!”

  “这在当时可是个敏感的话题,”王世襄道:“毕竟二里头的夏都遗址刚发现不久,发掘工作还没来得及展开。”

  江山默默点头,王世襄接着说。

  “直到6年后,洛阳的二里头遗址宣布了发掘报告,浦江博物馆的乳钉纹管流爵,才从商周换成了夏代。”

  “怎么?”江山道:“发掘报告里提到浦江的管流爵了?”

  “他们不但提到了管流爵,还发现了同样的管流爵,”

  忽然,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同志,说着话走到了他们面前:

  “它就是号称“中华第一爵”的乳钉纹铜爵,其造型与年代,和我们馆的乳钉纹管流爵都非常相像……”

  江山闻声看向来者,脑袋立马嗡的一下。

  “看来我们馆今天来的专家还真不少,”眼前的男同志,客气的对王世襄笑道:“请问您是?”

  话刚问出口,笑意却尴尬的停在了脸上:“这位小同志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这一会的江山正在调整心跳,但眼里却忍不住闪起了该死的泪光。

  “我……您……”

  一时间,江山连瞎话都不会编了:“您长得可真像我那苦命的叔叔啊!”

  黄永钰当即:嗯?
  一转脸,正好瞧见了王世襄瞥来的目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