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一串钥匙的声响,钱粮胡同34号的两扇红漆斑驳的大门,就这样被推开了。

  一步两步……

  作为这套老宅的新主人,江山在前屋主的执意要求下,率先迈入了门槛。

  “四合院的院门都是开在东南角,”

  王世襄的声音紧跟其后:“这可都是有说法的,
  按照八卦的五行方位来算,图的就是个顺风顺水、进出平安的意思。是吧景心?”

  “没错,”

  前主人陈梦家的小舅子赵景心,与王世襄肩并肩跨过了门槛。

  “这套两进的院子坐北朝南,一切布局都是按着老规矩来走的,”老先生缓缓介绍道:

  “广亮大门、垂花二门,见门如见户主家底,所谓门当户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那我这个门……”

  江山一听,赶紧回头打量了一眼:“是个什么等级?”

  “人刚刚不是说了嘛,”黄永钰道:“一道门广亮,二道门垂花。”

  “小江来来来,”

  王世襄招招手把江山叫了回去:“老北平的四合院大门讲究着呢,总的来说属王府大门的级别最高,当然紫禁城的那套另说。”

  “可不得另说嘛,”黄永钰:“人都不稀得跟你们比。”

  “除了王府大门,”王世襄接着道:“就是你这個广亮大门,看好了啊……”

  江山顺着王世襄的手向大门上看去。

  “金柱、外檐柱、雀替、门簪、抱鼓石……”王世襄:“说白了它就是一间房,再往回倒些年头,向你这样的门檐下面都会站俩守卫替你看家护院的。”

  “噢,”

  江山听明白了:“小鱼小白,一人站一边给三叔感觉一下。”

  “好。”

  “来喽!”

  江小鱼和江小白闻声,赶紧跑了过去
  一边一个趴在磨得发亮的抱鼓石上,笑得那叫一个欢实。

  “赶紧散了吧,”黄永钰瞧着旧门槛旁的俩孩子:“别一会家没护好,再给拍花子给抱走了。”

  “走,”江山对着俩孩子笑道:“三叔领你们看看咱们的新家去……”

  “来,一进门正对着的就是你们家的一字影壁,”

  今天的王世襄,十足就是一经验丰富的售楼先生:“一字影壁右边的这间屋,是给你们家教书先生预备的。

  左手边和大门连城一排的屋,就叫倒座房。

  跨过你们家的二道门,就是伱们家的二进院了……”

  这一会的江山,特爱听王世襄口中的‘你们家、你们家……’

  “哇,二哥你快看!”

  “我看着呢。”

  紧跟着江山的江河,直到此时才意识到江山买的这套宅子究竟有多夸张。

  尤其是踏进了二道门之后,面部表情明显就淡定不起来了:“这究竟有多少间屋子?也太大了吧。”

  江河和江山站在一块,一个方向一个方向的顺着看。

  “这排正房也叫北房,一般都是给家里面老人住的,”王世襄指东指西的继续介绍:
  “东厢房、西厢房各三间,正房两边的耳房已经被改成了厕所……”

  随着王世襄的不断介绍,江家俩兄弟的目光逐渐从惊讶变成了惊喜。

  最后交汇的那一眼,一起开心的笑了起来。

  “知道吗老三,”江河:“我回家拿钱说要在首都买房的时候,咱爸妈激动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你别说他们了,”江山摸着已经黯然失色的柱子说道:“我这会都快掉眼泪了。”

  活了两辈子,总算是把四合院给弄到手了。

  “接下来,”江山搂着二哥的肩膀笑道:“你就等着瞧我如何盘它了。”

  “三叔,”

  终于,江小鱼意识到了什么:“这个院子以后就是我们住的家吗?”

  “对啊,”江山笑得老自豪了:“怎么样,喜欢吗?”

  “好破呀,”江小鱼一语概括道:“但是我好喜欢,特别是这个院子里的花。”

  “我也喜欢这些花,”江小白打进来就没歇过脚:“还有这个小水池。”

  钱粮胡同的这套四合院虽说老旧,但各处屋檐角落既没有蛛网也没有集尘。

  一看就是有人时常来打理过的。

  其中尤为亮眼的便是这满园子花花草草。

  橙的石榴、粉的海棠、满树黄绿的枣花。

  “我姐这套园子里的树,当初也是精心挑选过的,”

  背着双手的赵景心,看着院子中的几棵树说道:
  “西蜀海棠、临潼石榴,还有挨着西厢的那两棵金丝枣……春天是一景,到了秋天又是一景。”

  “梦家兄的这套宅子,”王世襄感慨道:“比我那套保存的好多了。”

  “行了,”黄永钰安慰道:“甭管这样,如今你的那些个宝贝总算是有地方搁了。”

  “这倒是实话,”一想到这,王世襄也笑了起来:“还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呢。”

  这一会,江山已经见到了那间前主人的书房。

  一桌二椅三面书柜,此时落在江山的眼里,很有点参观纪念堂的感觉。

  “我来看看都是些什么样的明代家具,”

  总是跟在江山身后的余思归,伸手掀开了家具上的盖布:“呦,还真是好东西。”

  “是吗?”江山和她凑到了一块:“我来看看。”

  没等他俩多打量一会,就听见了江河在外面喊了:“老三,你快看这。”

  江小鱼摸着回廊尽头的月亮门:“三叔,你快来我这边。”

  “三叔,”江小白跑得最欢:“我找到王爷爷说的鸽子窝了。”

  嘻嘻哈哈的一群人,有说有笑的在院子里四处逛着。

  原本老旧褪色的四合院,自打这群人来了后,也变得鲜活了起来。

  眼见新主人如此喜欢,站在院子中的赵景心也安心的点了点头:“他们能喜欢就好,不然,我姐这份钱还收的不大安心呢。”

  “放心吧,”黄永钰替江山说道:“我这位小友肯定会让这套宅子变得更好的。”

  王世襄:“劝你姐想开一点,该吃就吃、该玩就玩。”

  “她倒真是想出门玩一趟,”怕对方没听懂,赵景心又强调了一句:“出国门的那种玩,不过估计是玩不成了。”

  王世襄:“怎么就玩不成了?”

  赵景心:“手续难办呗。”

  王世襄一听,立马表现出了一副不用担心的表情:“我还当是什么事呢!”

  “喏,”

  黄永钰往江山的方向一指:“这事你找他就能办成。”

  “谁?”赵景心:“那个年轻人?”

  “对咯,”王世襄:“那个年轻人现在可是国家旅游局长的红人。”

  黄永钰:“不然,你们这套房子的手续,还不知道要排到猴年马月呢。”

  “噢,”

  当年架着飞机起义的赵景心,这会重新打量起了眼前的年轻人:“这么说的话,这套宅子还真是找对主人了。”

  ……    华灯初上,琴音袅袅。

  芳嘉园胡同的一个小院里,早已经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坐在堂屋中的江山和黄永钰,特享受的吐故纳新、吞云呼雾。

  “嗯,”

  三叔很满意的听着里屋曲折坎坷的练琴声:“小鱼这两天的进步很大嘛!”

  “你管这叫进步?”黄永钰已经准备起脚了:“估计这整个小院的人民都在盼着你们早日离京呢。”

  “得了吧,”明日即将返程的江山笑道:“您这明明就是使舍不得我们。”

  “小鱼儿还是很有学古琴的天赋的,不然,再铁的关系我老伴都不会亲自出马教学的,”

  抱着一只木匣子的王世襄,从里屋走了出来:“小江,我这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送给我?”

  江山和黄永钰一块看向了桌上的紫檀小木匣。

  “3月21日,”

  王世襄的双手按在小木匣上:“是刻在北宋建筑大师李诫墓碑上唯一的日期。

  这个日期,也是梁思成和林徽因喜结良缘的日子……”

  江山和黄永钰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没听懂王世襄究竟想说什么。

  “很多年以前,朱启钤老先生在日-本抄回了两本本属于我国的孤本。

  一本是委托我编写注解的《髹饰录》,另一本便是李诫的《营造法式》。

  在遇见我之前,朱老就已经将《营造法式》交到了梁思成的手里。

  为了将这本晦涩难懂、堪比天书的《营造法式》一一破解,

  梁思成、林徽因,以及他们的营造社同仁,在十年中遍访了全国一半多的省市。

  测绘、拍摄了两千多处唐、宋、辽、金等古代建筑。

  等到他们转移到李庄时,数量惊人的收集资料,已经足够营造社来胜任《营造法式》的注解整理工作了。”

  说到这,王世襄缓缓打开了小木匣子:“吾生一何幸?得窥此渊薮。

  当年,我刚到营造社时还不到30岁,虽然只跟着梁先生学了一段时日。

  却让我见识到了最顶级的古建筑艺术。

  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后,为了战后文物的追缴工作,我提前告别了李庄。

  随行的行李中,最宝贵的就是这86张营造社的手绘图。

  小江,今天我把它们全部赠与你来保管。

  希望在你那所四合院的设计图中,能见到它们的些许身影。”

  这一会,桌上的那只紫檀木匣已经被完全打开。

  搁在匣子内的一叠泛黄的纸张,瞬间就抓住了江山的目光。

  见江山一动不动的定在原地,黄永钰抬起胳膊给了他一下:“愣着干嘛,多难得的机会呀,还不赶紧拿出来瞧瞧。”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江山的整体表现,将自己的心理活动交代的明明白白。

  “吾生一何幸?竟能得窥此渊薮,”他借用了王世襄的一句话:“世襄叔,您可真是我的亲叔啊!”

  听见此话,王世襄和黄永钰一块笑了起来。

  这当会的江山,已经将手稿全数取出捧在了手里。

  “这里面不但有梁思成的手绘图纸,”王世襄指着图稿道:“还有林徽因的手稿……”

  江山一张挨着一张仔细翻阅着。

  五台山佛光寺的大殿、广济寺的三大殿、造月梁、鸳鸯栱……

  图纸虽已泛黄,但精华却仍清晰可见。

  “我得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江山宝贝似得怎么瞧也瞧不够。

  对他来说,得此物可比得了套四合院还要开心。

  “装好拿回去慢慢看,”

  王世襄将紫檀木匣推给了江山:“另外,我老伴也有一件东西要送给小鱼……”

  还没等王世襄说完,就听见了里屋江小鱼的声音:“奶奶,这个琴我不能要,不然,我三叔会罚我的。”

  “他敢,”袁荃猷的声音在里屋响起:“这是奶奶送给你的,又不是送给你三叔的,他管得着吗!”

  管不着的江山,这会正坐在堂屋里使劲摇手:“这可真使不得,我拖家带口的在您这待了这么久,临了哪还能卷着东西一块走呀。”

  “不过就是一张琴罢了,”王世襄摆摆手道:“我不是也跟着你天南地北吃了好一阵嘛。”

  “那哪能比!”

  “给你你就拿着,”黄永钰压着声道:“里面这位可不是好忍的。”

  “哦?”

  “你这位婶子的祖母,当年唯一的爱好就是天天端着枪出门替妇女打抱不平,”黄永钰:“到后来她家培养出来的姑娘都是一个脾气。”

  “是吗?”

  “我这位太太的确是个妙人,”王世襄笑道:“也的确非常固执。”

  “三叔,”

  这个时候,江小鱼抱着一张古琴走了出来:“袁奶奶说,这是她送我的见面礼。”

  江山应声赶紧站了起来。

  一眼古琴没看,先给袁荃猷鞠了一躬:“多谢袁婶对我们家小鱼的疼爱。”

  “小江,”袁荃猷摸着小鱼的脑袋笑道:
  “小鱼这孩子我喜欢的很,若日后你们真能搬来燕京,我肯定接着叫她抚琴。

  不过现在嘛……就先让这把琴替我陪着她吧。”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袁荃猷,号称民国的四大败家女之一。

  这里的“败家”,其实指的就是买琴。

  但凡是被她看中的古琴,哪怕变卖了所有细软也在所不惜。

  曾经,为了得到一张唐代的“大圣遗音”,她竟和王世襄倾尽了所有家底。

  之后,正是这张“大圣遗音”在嘉德的春拍会中,拍出了1.15亿的成交价。

  不得不说,王世襄夫妇的眼光都不是凡人可比的。

  就好像他们赠给江小鱼的这张琴来说,哪怕之后坐在了返程列车的软卧包厢里。

  围着一块看的三个人,愣是没瞧出一点端倪来。

  “行了,”江河小心翼翼的收起了古琴:“反正我们也不懂,就别瞎耽误功夫了。”

  “倒也是,”江山重新靠在床上看起了梁思成的手稿:“还是研究一下自己的老本行吧。”

  “江山,”余思归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这次咱们去纽约,会带上你那两位燕京的叔吗?”

  “……”

  江山只想了几秒就给出了答案:“带,当然要带上,大都会的馆藏相信他俩也想去见识见识。”

  更何况这一次文化局还给了一个特殊任务。

  江河:“那我呢?”

  “你就跟不用说了,”江山:“哪怕就是自费,咱们也一个都不能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