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自强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床上,一时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还装着十几天后即将到来的那起飞来横祸,越是想不出对策,越是不安。
另一个原因,却是因为一张小床,挤了两个大男人。
挤就算了,弟弟梁子丰的脚丫子还不安分,时不时,一只臭脚就送进了他的嘴里……
这是跟人睡呢,还是跟咸鱼在睡?
难怪自己大半夜的,宁愿跑到滩涂去蹲着……
当然臭脚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熏着熏着,人就开始晕,差不多也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嘴边搓啊搓。
梁自强直接就被弄醒了,睁开眼皮一看,是一双小手,正扳住他的脑袋,在他脸上这儿摸摸,那儿掐掐……
顺着这双小手往上,梁自强抬眼就看到了那张漂亮的小脸,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
原来梁子丰早就起床离开,此刻蹲在床前的,却是自己唯一的亲妹妹,梁丽芝。
梁丽芝今年十六了。不知底细的外人要是第一眼看见她,绝对会眼前一亮。外观上,多清丽的一个小美女啊,都不像个渔村姑娘。
脸上还挂着几分稚气,而那双清澈的眼睛,干净得……跟被清空了似的。
梁丽芝保持正常的时候,真挺可爱的。
关键是,她随时都可能不正常啊!比如眼下,一直掐他脸算怎么回事,愣是把他给掐醒了……
“荔枝你干吗,快松手,我不痛的吗?”
因为“丽芝”的名字与“荔枝”相近,梁丽芝的脸蛋也稍有点偏圆,跟荔枝似的,所以小名直接就叫“荔枝”了。
“当然是帮你看伤呀!二哥你昨晚跟人打架了?”
梁丽芝思维严谨得没半点毛病。
然而下一刻,她就从怀里掏出一截编渔网用的绿色尼龙线,一头搭在梁自强的胸口,另一头塞进了她自己的耳朵……
“这又搞什么?”梁自强无语。
“别动,我给伱好好听听。要是有内伤,准能听出!”梁丽芝严肃地按住他。
还给他听诊上了!
梁自强一阵好气又好笑,想要翻身推开她的“听诊器”,可是一眼瞥见她的脸上,那格外专注的神情,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担忧……
心中突然地一软,甚至有点隐隐的痛。
他不会忘记,上一世就是在今天,公安直接上门了,不由分说将他拿下,带走。
全家急得像无头苍蝇,而梁丽芝则是在公安的屁股后头,一路追着跑。
追上后,扑过去拖住公安,拼死拼活不让人把哥哥带走。这事直接造成两名公安因公负伤,胳膊被她咬了,咬得还不轻……
念在她的脑子有问题,公安才没有追究。
不久,因为家里那场大变故,母亲一人撑不起家,也养活不了“荔枝”,于是年纪还小的她,就嫁给了残疾人。接下来的一生,自然是过得很苦。
就是这样一个傻妹妹,对他这个哥却是巴心巴肺的好啊!
“怎么样荔枝,检查出什么了没?”
梁自强索性躺着不动,静静地配合着她。
“你等着,还没检查完呢!”
梁丽芝又去掀他的上衣,打算查看肚皮!
还好这时母亲袁秋英走了进来,当场喝斥:
“叫你学织网,你把网绳拿到这里来干什么?还有,你哥是男的,不许乱掀男人的衣服!”
梁自强总算被解救了出来。
一家人坐的坐、蹲的蹲,各人捧着一只大碗,喝杂鱼粥。
昨晚梁自强从潮汐沟拎回的那排地笼网,其中的石头蟹与虾蛄自然是要拿去卖钱,但里头的杂鱼实在不值钱,便被袁秋英一早煲成了粥。
拿起调羹喝了一口,久违的鲜香在口中泛起。虽是最简单的鱼粥,但因食材新鲜,对梁自强来说,是那么亲切又美味。
梁父喝着粥还不忘叮嘱儿子:
“最近村里开会商量修堤,点名要我参加,搞得这两天都出不成海了。你们兄弟三个莫闲着,一会趁着涨潮,都用高脚罾捞虾去。” 听到近两日不用出海,梁自强倒是心里暂时一松。
他甚至暗想,要是村里这个月天天都把父亲抓去开会就好了,一直拖住他不出海,也就不会有沉船那事了……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一个月不出海,确实不会死在在风浪里,但一定会饿死在家里。
父亲口中的“高脚罾”,却是叫梁自强心里好一阵亲切。
那是非常考验体力与技巧的一种捕鱼手段,就算在鲳旺村,也并不是每一个渔民都玩得转。
说白了,就是脚踩着高跷,在翻涌的潮水中捕捞鱼虾,其难度可想而知,简直就是行走在海面上的杂技了!
梁自强没想到,自己重新开启渔民生涯的第一天,就是以这种既古老又刺激的方式,与大海打交道。
大哥扔下碗,就按照父亲吩咐,去取高脚罾等工具了。
梁母则将昨晚盆中的那几斤虾蟹腾进桶里,准备去一趟码头,换点钱回来。
刚拎起桶,一个身影便敏捷地蹿了过来,抢向她手中的蟹桶,热情地说道:
“妈!你做完早饭怪累的,就歇会儿吧。这点小虾小蟹,交给我去跑趟腿就好了!”
说话的人,是梁自强的大嫂,也就是梁天成的老婆邝海霞。
在梁自强记忆中,自己这位大嫂跟大哥的性格是反着来的。大哥梁天成有点憨,而邝海霞却几乎是家里小心思最多的那个。
这一点,梁母也是再清楚不过了。
只见她转身挡开了儿媳的手,带着愠恼笑说道:
“这几斤东西我就提不动了?等到下次盐田里头晒盐的时候,百把来斤一担的海盐,你从我肩膀上抢下来挑就好了!”
说完直接端着虾蟹出门去了,留下邝海霞杵在那里,失望中夹杂着几分尴尬。
身旁,小妹梁丽芝见状,一个劲地向梁自强挤眉弄眼,显然是在憋笑憋得很辛苦。
大嫂瞪了一眼梁丽芝。
居然连傻丫头都看出来,她是想借机克扣几毛钱?
自己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邝海霞干咳一声,赶紧转移话题,望向梁自强兄弟几个:
“大海里踩高跷,我平时看着都怪心惊胆战的。你们要稳妥些,千万大意不得啊!”
“又不是一回两回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梁天成回了一句自家婆娘,已经把高跷棍、手持式三角网、竹篓全都一股脑提了出来。
梁自强却径直走到墙壁跟前,翻看灰黑色墙上挂着的那本巴掌大的、白色小日历。
今天是1983年的8月13,日历上显示的是农历初五。
他一直都记得大海涨潮的规律。
每月的初一,凌晨接近一点时开始涨一次潮,清早七点开始退潮;到了大中午一点,开始涨第二次潮,傍晚七点半左右,再次退潮。
此后的每一天,都会比前一天的涨潮时间推后五十来分钟。
今天初五,也就是说,上午要等到十点多,海水才开始退潮。
退潮两个多小时后,海滩重新显露出来,才是人们争相前去“赶海”捡拾海货的大好时机。
而此刻还是大早上,海水正涨着,大多数人都是尽量远离海边的。
更别提在这个时候去“赶海”了。
但偏偏,有一群特殊的渔民,就是要逮准这个时机,去赶海!
潮水高涨之际,他们不仅不避,反而踩着高跷,踏入大海讨生活,颇有点“铤而走险”的味道。
“拿稳!”
大哥梁天成递过来一套高脚罾的工具。
梁自强接在手里,那结结实实的一对高跷棍,一下子划破四十年的间隔,唤起他曾经的记忆。
扛起三角网、实木高跷,拎上大竹篓,梁自强带着期待,同时也带着几分忐忑,向大海的方向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