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皇宫里的大殿,远远比不上京城的金銮殿,一眼看到头。

  一名锦衣卫在门外探头探脑,严密一眼便看到了。

  他使个眼色,站在身边的内侍便悄悄出去,很快便又回来,走到严密身边,将藏在衣袖里的一份报纸悄悄递给他。

  此时的朝堂上已是剑拔弩张,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在柳山河身上,但是也有一小部分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于是严密和内侍的小动作便落入有心人眼中。

  “严指挥使,你手里拿的可是今天的报纸?”

  此言一出,刚刚还在针锋相对的两拨人暂时休战,齐齐望向严密。

  这份报纸是锦衣卫今天早上刚刚查获的,并非晨报,而是一份晚报。

  严密自己还没来得及看呢。

  他只能看向龙椅上的皇帝。

  皇帝正要开口,便听全大人说道:“严指挥使,不知可否让本官看一看?”

  报纸已经拿在手里了,严密难道还能当场藏起来吗?

  再说,他现在不交出来,这些大臣们出了皇宫也能看到。

  哪怕锦衣卫四处收缴,还是有人会抄录下来。

  就连皇帝都在看手抄报,更何况这些大臣们。

  严密只好把报纸交了出去。

  全大人接过报纸,马上锁定了头版头条。

  全大人一目十行,其他官员一看就明白了,不用问了,第三碗狗血到了。

  “全大人,可否给本官一阅?”

  “还有本官。”

  全大人环视满朝文武,微微一笑:“全某不才,就读给诸位听听吧。”

  “谢全大人,本官洗耳恭听。”

  全大人清清嗓子,娓娓念来。

  但凡做了官,都要讲官话,然而南北水土不同,人与人的舌头也各不相同,因此,官员们的官话也是五花八门。

  有川味的,有闽味的.
  然而全大人却是一枝独秀,讲的一口标准官话,而且吐字清晰,抑扬顿挫,满朝文武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只是他刚刚读了一小段,皇帝便大喝一声:“闭嘴,不要再读了,退朝,退朝!”

  满朝文武:晚了,虽然只是一小段,可我们全都能猜到后面写的是什么了。

  是什么?
  当然是太宗害死太祖,陷害先太子。

  皇帝说要退朝,那便只能退朝。

  官员们出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让自己的长随去买报纸,买不到报纸就买手抄报,买不到手抄报就到街上找。

  而此时等在临时皇宫外面的官员们也收到了消息,有人已经拿到了第一手的手抄报!
  不到一个时辰,官员们全都看到了那篇文章。

  字字血声声泪,字里行间都在控诉。

  狄夫人虽然早早死了,但她临终之时仍然放心不下周温的儿子。

  因此,她留下一封手书,命令心腹,在周桅十五岁时,将这封手书交给他。

  也就是说,太宗周桅,早在十五岁那年便已经知道自己并非太祖亲子。

  但他城府极深,假装一无所知,给自己戴上一个仁厚憨直的面具,令太祖对他放松了警惕。

  他一直都在暗中筹谋,并且买通太医,知道太祖身体近况,抓住机会,趁着太祖皇帝晕倒,勾结太医,让太祖无法苏醒,趁机将脏水泼在先太子身上,污陷先太子气晕太祖,并将先太子缢死,伪装成畏罪自尽。

  宫内,皇帝看着龙案上的三份手抄报怔怔发呆。

  这三份报纸,将周氏皇朝撕得片甲不留。

  高祖戴绿帽,太祖有一个私通小叔的生母,太宗血统低贱,且还恩将仇报,谋权篡位,弑君弑储,理当鞭尸。

  至于已死的高宗,以及当今天子,有无大错暂且不说,仅是这血统,就已经不配为帝了。

  更何况中间还有一个血统不明的闵熳。

  皇帝还不知道,前阵子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虐杀幼女事件,现在又被翻了出来。

  柏彦写的那篇文章,也被抄录成手抄报,与这三篇皇室家丑一起,传遍江南各地。

  皇帝忽然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无力之感,何苒的大军眼看就要打到徐州了,本应同仇敌忾的朝堂,现在却是风声鹤唳,剑指君王。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啊!

  皇帝想到他在青州的那些年,虽然谈不上卧薪尝胆,可也是励精图治,他给自己营造出清正亲民的好名声,他令青州成为商贾云集之地,他聚集了足能媲美国库的财宝,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民间,众人口中他都是一位贤王。

  他一直都在静候时机,他从未踏错半步,他选择最好的时机走出青州,走向京城。

  晋王大军压境,关键时刻,是他力挽狂澜,稳定朝堂,从北到南,保住皇室基业。

  明明这一切,他做得可圈可点,无可指摘。

  明明,他要对付的只是闵熳。

  他也如愿以偿,夺走了闵熳座下的龙椅,天下权势榜,他是名符其实的第一人。

  明明一切都对他有利,明明他居高临下,一直处于不败之势。

  明明接下来,是他一呼百应,万众一心,抗击何苒,收复失地,文治武功,成就不世之功。

  明明,就应该是这样的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皇帝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夏公公吓了一跳,一边用帕子给他擦拭,一边让阿宝去请太医。

  皇帝摆摆手:“不用传太医,朕无恙。”

  这个时候,万万不能传出皇帝抱恙的消息。

  “去,传柳山河,朕有事与他相商。”    柳山河根本没走,内阁就设在临时皇宫内。

  柳山河虽是首辅,但内阁却不是他的一言堂。

  或许在两个月前,其他几位阁老也还只是唯唯诺诺,可是现在,内阁却已经分成了两派。

  一派以他为首,而另一派的代表人物,便是今天在朝堂上大出风头的全大人。

  此时还留在皇宫之中的,不仅有内阁的人,还有宗室和勋贵。

  延安伯手里的短刀,便拍在了柳山河的书案上:“柳首辅,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快说说吧,这皇位的事,该怎么办?”

  延安伯话音刚落,柳山河一系的人便高声喝斥:“延安伯,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带刀入宫,你想做甚?”

  延安伯轻蔑一笑,伸手一抽,众人吓得后退几步,柳山河的身子也颤了颤,生怕这个混不吝大刀一挥便血溅当场。

  可是延安伯抽出来的却只是一个刀柄而已。

  延安伯举着那个刀柄,对众人说道:“哪条律法规定,不能带刀柄进宫了?”

  众人
  好人会带空刀鞘进宫?
  不过,危险解除,众人悄悄松了口气。

  柳山河沉声说道:“延安伯,本官知晓你与惊鸿楼有所关联”

  没等柳山河把话说完,延安伯便是一口浓痰吐在柳山河的书案上。

  众人
  延安伯冷笑:“姓柳的,你说老子和惊鸿楼有关联,什么关联?还能比你给何苒送军费的关联大?你若是在京城,何苒一准儿给你封个爵,没有你送银子,何苒哪有钱打仗啊,各位,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几个和延安伯称兄道弟的勋贵哈哈大笑:“柳首辅,我们都替你觉得亏,你辛辛苦苦贪墨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全都为他们做了嫁衣裳,银子全都进了何苒的腰包,我要是你,一准儿会找块豆腐撞死。”

  柳山河最不愿意提起的,就是柳家被何苒抄没的那些家财。

  当然,柳家的家财与皇帝损失的那些相比,只是小巫见大巫,但也足能令柳家家宅不宁了,柳家的那些亲戚,直到现在还以此为由来找他打秋风。

  柳山河虽然权倾朝野,可他毕竟是文官。

  历来在朝堂之中,勋贵与文官便是两个不同的圈子。

  现在的勋贵,都是太祖封的,他们的祖上都是跟随太祖打过天下的。

  本朝至今也不过五六十年,名将风流还没有雨打风吹去,如延安伯这样的勋贵,从龙之功还在。

  柳山河在他那个圈子里呼风唤雨,可是对上这些勋贵,他也只能避而远之。

  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

  可是今天,延安伯显然就是要兴风作浪,寻衅滋事。

  延安伯清清嗓子,冲着众人抱了抱拳,朗声说道:“刚刚柳首辅既然说起老子与惊鸿楼的关联,那老子就要说一说,小人的脏水眼看就要泼到老子头上了,老子若是不能自证清白,谁知道下一个被烧的会不会就是老子的延安伯府呢。”

  众人心里明白,上一个被烧的是金陵惊鸿楼,当时皇帝可是把过错全都推到太皇太后头上了。

  延安伯这老小子,不仅骂了柳山河,连皇帝也一起带上了。

  定国公说道:“别卖关子了,你和惊鸿楼有什么关系,快点说说吧。”

  延安伯嘿嘿一笑,看向脸黑得像锅底一样的柳山河。

  “若说老子和惊鸿楼的关系,其实就是买卖关系。

  老子府里的那点丑事,想来你们也全都知道,老子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太祖他老人家。

  老子恨自己晚生了几十年,不能像老子的爹一样,跟着太祖一起打天下。

  也怪老子,只顾着家国天下了,没能把家宅管好,老子的小儿子,被府里的一个妖精给害死了,这事瞒了老子二十年,还是老子的夫人寻到惊鸿楼,前前后后花了五千两银子,终于查出真相,给老子的那个可怜的儿子报仇血恨。

  这是老子的家丑,不过也不是秘密,在座的全都知道吧,是不是,你们是不是都知道?”

  众人有偷笑的,有点头的,当年延安伯上折子废掉世子,改立世孙,他的爱妾死后赤身露体,暴尸荒野,这件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而这件事的幕后推手,就是惊鸿楼。

  只是没想到,延安伯府竟然付出了五千两银子的代价。

  延安伯说完,看向柳山河:“柳首辅,老子虽然花了五千两,可若是和你们老柳家相比,老子这五千两就是个屁,放出来就没了,比不上你们老柳家给何苒赞助的军费,据说至少也有五六十万?哎哟,啧啧啧,这五十六十万足够何苒打下半个江南了吧?何苒也真是不懂事啊,怎么就没给柳首辅你封个爵爷呢?”

  延安伯转头去看定国公:“你说,柳首辅此举,够不够封个国公的?”

  定国公:“够,当然够,别说是国公了,异姓王也不是不行啊。”

  众人得,一转眼柳山河就成了何苒亲封的异姓王了。

  京城的勋贵当中,以定国公府和武安侯府最为德高望众。

  武安侯府有个忠勇夫人李锦绣,而定国公府则有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太君。

  当年打仗的时候,老太君可没少亲自下厨给武将们打牙祭,就连李锦绣的公爹、延安伯的亲爹,都到老定国公家里蹭过饭,后来定都京城之后,这些勋贵家的下一代,更是整天往定国公府跑,谁让定国公府的饭菜好吃呢。

  因此,虽然这些年定国公府不争不抢,可是却一呼百应,这几位皇帝对定国公府都要高看一眼。

  现在连定国公都和延安伯一个鼻孔出气了,在场的众人心里也就有数了。

  柳山河声音冰冷:“定国公,延安伯,你们莫非还想逼宫不成?”

  延安伯清清嗓子,柳山河本能地用袖子遮住鼻子。

  延安伯轻蔑地瞪他一眼,把浓痰吐到地上,还不忘用脚蹭了蹭。

  众人
  “姓柳的,你这狗嘴里还真吐不出象牙来,你都有脸把自己放到天下权势榜第三的位置上了,你还好意思说老子逼宫?

  现在是皇帝老大,何苒老二,你老三。

  何苒已经造反了,就差你了。

  何苒离得太远,可你离得近啊,你不用造反,你可以直接逼宫!”

  延安伯说到这里,忽然瞪大了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哎哟,不得了啊,柳山河要逼宫!”

  柳山河面色一沉,他还真小看了延安伯这个大老粗,原来是打定主意要往他身上泼脏水,给他扣一个谋逆的名头/
  “延安伯,休得胡言,来人,将延安伯请出去!”

  文武百官,哪怕是到了柳山河这个地位,进宫也最多只能带一名随从。

  想要把延安伯请出去,就只能让内侍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