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无辜的,它并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它只会一视同仁。

  因为开心的,难过的,只会是跳动的心。

  我从来不会责怪自己的记忆,它是怎样的就是怎样的,无论我的心是开心,还是难过……

  时间去到2017年4月12日早晨,约好了车,准备去信宜的中医院。司机是那位在高州接我和阿叔回家的中年发福男子。嗯,称他为“何司机”。

  阿婶已经准备好了所有住院需要的行李,我扶着阿叔慢慢地从楼上下来。

  我不知道,这一次去医院会经历怎样的变数。心中,忐忑无比。

  准备好之后,我们就向那家在我心中一点好感都没有的医院出发。

  希望,阿叔在医院抽完肺积水后可以健健康康地回家。最起码地,要回家……

  到了医院之后,卸了行李,付了钱,我和阿婶就一边拿行李,一边扶着阿叔去坐电梯上五楼。

  我不敢松开手,因为阿叔很累。我怕一松手,他就站不稳倒了。

  上到五楼,阿婶要去找之前给阿叔抽过肺积水的主治医生。而我,就静静看着阿叔。

  阿叔已经越来越不像我印象中的阿叔了,他越来越消瘦,手和脚都瘦成了皮包骨的模样,呼吸起来都好累好累……

  在来医院的前一晚,阿婶给阿叔剪了头发,然后笑嘻嘻地对我说:“金龙,你看我帮你阿叔剪了头发之后多靓仔!来,帮你阿叔拍张照片。”

  阿叔当时可开心了,坐得端端正正地面对我,我点了拍照按钮。嗯,我是有多久没有给阿叔好好地拍一张照片了?

  阿叔让我把拍的照片给他看看,我微笑地拿给他看:“看,真的好靓仔呀!”

  阿叔又笑了,但,我的心却在努力地控制着情绪,以防双眼的泪水突然决堤……

  阿叔坐在医院的凳子上感觉头好晕,好累,想躺下。所以,我立刻从行李袋里拿出被子垫在凳子上,然后让阿叔躺下,一半垫着,一半盖着。

  有些病人的家属会向我们投来各种眼光,那一刻,我的心态开始产生了变化。

  以前,我是不能忍受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的。在那时,我学会了适应,学会了去接受上天安排给我的这些考验……

  看就看吧,我只希望阿叔身体健康。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阿婶没找到主治医生,但找到了主任。

  因为病房的床位满了,只能睡在走廊上加的床位。加床位,也总比睡在凳子上好吧。

  扶阿叔睡在加床位之后,我就去帮阿叔办理入院手续。

  办理完后,我回来看着阿叔,阿婶就去吃午餐和打包。

  之后,有护士要来给阿叔打针,阿叔当时表示不需要打,打了会头晕。毕竟,阿叔在高州住院时感受过。

  但是,那护士的态度非常的冷,表示不打不行。

  阿婶不在,我又不确定这些针到底是不是真的必须要打,因为阿婶有问过医生,如果阿叔的状态算是稳定的话,可以不用打那些针的。

  我很想阻止护士给我阿叔打那些针,但我又不肯定,好纠结!

  没多久,那护士就给阿叔打完了针。

  在阿叔表示自己不想打那些针而护士态度冰冷地表示不打不行的时候,我觉得医院特别的冷!还有,当生命走到了脆弱的边缘,连自由也会变得几乎名存实亡……

  我的内心百感交集,看着阿叔摇头说不要打针的样子,我的心好疼……又好恨……

  心疼阿叔,好恨自己……

  无奈和无力感,分分秒秒都在碾压着那时的我。

  之后,阿叔本来没什么头晕的,因为打了那些针,又开始晕得特别厉害了……

  我当时真的好想打人!

  一想起那护士的冰冷,我就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恨!

  但,谁叫我们有病,需要到医院呢?

  健康,在医院里不但代表着真正的财富,更代表着一个人的尊严。

  所以,要珍惜自己的健康。

  看着病房里的病人和走廊上的病人,有年轻的,有年老的,都在诠释着生老病死的历程。

  医院是世界的入口,也是世界的出口。死神就如老朋友一样,时不时地在你身边经过,突然间他想带你去潇洒了,就会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带你潇洒去。

  所以,好好努力地健康活着,不要让他那么快就想起你,然后带你去潇洒。

  阿婶打了午餐回来后,我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一点都不想吃。但是,阿婶表态我一定要吃。自己都不照顾好,怎么照顾好阿叔?

  嗯,是的。看来,阿婶比我坚强多了……

  因为阿婶的好人缘,下午就有一间病房空出了三个床位,我们可以去选一张。

  那间病房有三个床位,我们选了中间的床位,靠门的床位被一个大叔选了,靠阳台的床位暂时是空的。

  有病房的床睡总比在加位的床睡要好,重点是有卫生间。

  进了病房之后,阿叔的状态稍微好点了,我的心才好过一些。

  那天晚上吃完饭之后,阿婶照顾着阿叔,我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走了一遍高中时候经常走的路,听着手机里的音乐,感慨这几年的变化。

  如果……如果……我知道,没有如果。

  我只是情绪低落,然后自言自语,如果一切都还是当初的模样……

  我想起了周杰伦的一首歌,唱:我落泪,情绪零碎……

  那晚,我人生中第二次在医院洗澡和睡觉。

  而这,和阿婶照顾阿叔的日日夜夜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二天。

  靠阳台的床位有病人来睡了。病人是一位阿姨,带她来的是一位大叔,应该是阿姨的丈夫。

  当时阿姨是被匆匆忙忙送进来的,然后大叔就匆匆忙忙去缴费。

  阿姨的情绪似乎并不稳定,好像很想离开病床,但她动得很别扭。

  大叔缴完费回来看到她挣扎着想要下床,顿时脾气就来了:“你想干嘛?!你现在有病要看医生,听话啊!这么大个人怎么都不懂事?”

  声音大到外面走廊的人都以为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我在不解地看着。

  阿姨有点呜咽:“我……不要……看……医生,我要……回家。”

  大叔一边用力把阿姨的手脚扶正在床上,一边大声骂:“你发什么神经?!回!回!回个屁!你有病不治好,怎么回?我告诉你,你不要闹了!你再闹我就不理你了!信不信我立刻就走啦?!”

  态度之恶劣,令我很难想象这大叔就是那阿姨的丈夫。

  阿婶在旁看得很不是滋味,就轻声问那位大叔:“额,阿叔,有话好好说嘛,为什么要对阿姨那么凶呢?”

  大叔情绪依然激动:“谁叫她不听话?!她有脑梗塞,左半身都动不了了,需要治啊!但她就是不听啊!那就骂咯!”

  阿婶就轻声地对那阿姨说:“阿姨,那你要听话呀,有病就是要治的啊……”

  僵持了一下,气氛算是缓下来了。

  之后,医生查房。

  那阿姨有点不配合,大叔又发脾气:“你到底想怎样?!你不配合医生的话,怎么治好病?!”

  阿姨感觉好难受,但又只能忍着……

  之后,阿姨经常说痒,大叔就开始烦:“哪里又痒啦?!”

  阿婶还是会轻声说上一句:“阿叔,不要对阿姨那么凶呀。女人是要疼的。她痒,你就帮她挠挠嘛。做夫妻,就是要这样的呀。”

  那大叔似乎很认同阿婶说的话,所以对阿姨的态度也真的慢慢变好了。

  这就是我阿婶拥有好人缘的原因。

  靠门那个床位的大叔,他的儿子和儿媳妇轮流照顾他。他是什么太高了所以住院治疗,我忘了是什么。

  阿婶和他们也聊得很好,有时我和阿婶都需要出去的时候,可以让他们帮忙照顾一下阿叔。

  同样地,当其他两个床位的病人家属临时没有在场的,我和阿婶也会帮忙照顾病人。

  因为处境接近,大家都是因为要治病而遇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反而更容易能谈到共同的话题。

  阿叔做了一个抽肺积水的手术,用管子插进背后的肺部,我知道,阿叔很疼……

  看着阿叔背后那些被插管留下过的好几个伤口,我觉得疼。看着,都疼……

  第三天。

  靠阳台床位的大叔儿子和女儿来看阿姨了,本以为他们的态度应该是比较温和的。但,并不是。

  她儿子知道她不配合医生的治疗,同样出现了埋怨的情绪,并且对阿姨的语气就像是训斥小孩一样。

  她女儿相对于她儿子而言,态度好一点点,但同样也会出现很多的埋怨。

  我心想,阿姨看起来都不像是凶的人,为什么她的儿子和女儿对她的态度都不怎么和谐的?

  谁知道呢?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氛围。至少,她的儿子和女儿还是在乎她的,要不然干嘛请假一天过来看她?她的丈夫也是爱她的,只是情绪控制得不好而已,要不然真的就不管她了。

  那天中午,阿婶带我出走廊告诉我:“说有一个医生居然当着我和你阿叔的面说,如果不做大手术就不要占着个床位,留给有需要的病人。而且,还说出了阿叔恶化的病情。本来我从你阿叔在高州就一直瞒着他没有让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就是为了让你阿叔不要那么害怕,可以乐观点对待。谁知那个医生竟然就这样当着你阿叔的面说出了你阿叔恶化的病情。你说,这样的医生有医德的吗?”

  我当时好害怕阿叔会胡思乱想,因为阿叔整个早上都很安静,所以我眼睛湿了。同时,我有一种怒火,还是想打人!

  我问阿婶:“是哪个医生?”

  阿婶指着一个平头的男医生,他还在笑嘻嘻地和同事开着玩笑。

  看着他的笑容,我越发地觉得他很丑陋,我想走过去狠狠地打他一拳!

  不过阿婶说了一句:“再等一两天,等你三叔四叔和你姐夫过来,再找他算账!这样没医德的医生,我要去医院总办公室投诉他!”

  阿婶本来就是一个很温和,不会轻易冲动的人。因为那个狗屁医生的几句话,阿婶一下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那几句话,不是简单的几句话。而是,随时有可能让阿叔的倒计时加快的魔咒!

  因为这件事,阿婶要求转病房,不要那狗屁医生给阿叔治病。

  所以,我们转到了另一间环境比较和谐的病房。

  这间病房靠阳台的床位,有一个九十岁的老人,他全身都不能动了,除了嘴巴可以吃东西。照顾他的,是他的儿媳妇。看上去,他的儿媳妇可能也有六七十岁了。

  也许是缘分,阿婶之前带阿叔进医院抽肺积水的病房就是这间病房。

  所以,阿婶还自然地和老人打招呼。老人虽然看不见,但能听得出熟悉的声音,所以会回应“啊~”的声音。

  还有,之前帮阿叔抽肺积水的主治医生是负责这间病房的。这样的话,阿婶也比较放心。

  在这间病房,我依然做着我能做的事。

  喂阿叔喝粥,倒水给阿叔吃药,扶阿叔上厕所,带阿叔洗澡,帮阿叔按摩水肿得有些肥大的双脚。

  晚上睡觉,我和阿婶轮流守夜。

  在阿叔身旁趴着,只要阿叔需要起来上厕所,轻轻碰一下我就会醒了。

  照顾人的累,完全不亚于工作的累。阿婶照顾阿叔那么多个日夜,一定累坏了吧……

  可阿婶,从来没有说过照顾阿叔是累的。她只会跟我说,有我照顾你阿叔,你就放心好了……

  爱一个人,是要用行动证明的。

  阿婶,爱了阿叔一辈子,从初恋,到夫妻,到老。

  阿叔,你要健康呀,不要让阿婶爱得那么的辛苦……

  第四天。

  我去高中时候经常去剪头发的发廊剪头发,那发廊位于一个算是比较隐蔽的小角落,在一中的附近。

  剪头发的老板娘还是那样的老板娘,而我,已经是个出来工作的我了。

  令我没想到的是,她第一眼就认出我来了。竟然,还记得我。感觉,能被人自然地记住,也是一种小确幸。

  她一边帮我洗头,一边问我关于菜地的事。都那么久了,还记得那么清楚。

  好吧,有缘的就是比较特别的存在。

  有时,那间病房的大叔也会特地走过来跟阿婶打个招呼,关心一下阿叔的身体状况,希望阿叔早日康复。而阿婶路过那间病房时,也会进去和大叔与阿姨打招呼,聊两下。

  感觉,阿婶的好人缘都来自于她那颗善良友好的心。这是属于阿婶自己创造的福气,不是天生的。

  或许,我这天生的好运都是因为阿婶吧……

  要不然,我怎么能活到今天?

  第五天。

  其实,在现在的社会,家人能聚在一起,一般只会在两种场合。

  一种是开心的场合,一种则是伤感的场合。

  我的家姐们和姐夫们也过来了,还有小外甥宇,一起探望阿叔。

  家姐们看到躺在病床上的阿叔,第一反应都是难过到落泪,然后再打招呼……

  姐夫们也一一报到。

  阿婶则在一边不停地擦眼泪……

  小外甥宇还小,他不知道医院的病房是怎样的存在。他的笑容,代表着他看不见世界的伤心难过,他还属于纯真。

  想想,纯真多好,没有伤悲。

  之后,大姑和三叔四叔也来了。

  三叔感叹了一句:“大佬,你怎么会搞成这样的?唉!”

  大姑坐在阿叔身旁,抓住阿叔的手:“阿佳,我来了。”

  四叔擦着眼泪,没说话。

  之后,找那个狗屁医生谈话。

  狗屁医生很淡定地出现在我们约好的走廊尽头,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三叔问:“你为什么要在病人面前说出病人的病情?如果我大哥出现了什么事,你负责得起吗?”

  大家姐:“我爸本来一直都以为只是肺积水,只要抽完肺积水就没事的。然后你当着我爸的面说出了我爸恶化的病情后,他情绪就很不稳定了!”

  狗屁医生:“病人是有知情权的。”

  大家姐:“是,但是你前提得要先和病人的家属商量呀!”

  狗屁医生:“我觉得我没做错,对病人治疗就是要让病人了解自己的病情呀。”

  之后又说到床位,说不做大手术就不要占着床位。

  三叔:“医院是你家开的吗?”

  大家姐:“难道我们给不起一个床位的钱吗?”

  狗屁医生:“床位本来就是要给有需要的病人呀,你们占着床位又不做大手术,那不是浪费床位吗?”

  之后,又是一番争论。

  接近尾声的时候,大姐夫一把抓着他的白大褂,狠狠地说了一句:“要是你在我老家,我肯定打死你!”

  说完,一甩。

  狗屁医生依然努力淡定:“我就不信你打得死我!”

  之后,就让他走了。

  阿婶要的其实只不过是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然后真诚地道个歉。但是,他并没有。

  在争论的过程中,他有说过,有些地方自己是做得不对,但是你们想我怎么样嘛?!

  换言之,他脑海里没有“道歉”这个概念。

  阿婶有向主任反映,主任也严厉地批评了那个狗屁医生。但是,主任还是希望阿婶不要去医院总办公室投诉他,毕竟他还年轻,考个医生不容易,而且他也可以治更多的人。如果投诉他,他就可能当不了医生,前途也许就毁了,也少救治了好多他可以救治的病人。

  阿婶静下心想想,也是,不错都已经错了,他不道歉就不道歉。就算道歉了,阿叔的身体也不会立刻就好回来。还不如,让他多救治有需要的病人。

  所以,阿婶没有投诉他。

  亲戚匆匆地来,也会适当地回。毕竟,亲戚的生活还要继续……

  我心中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照一张全家福。因为,那是最齐人的一次,我的家姐和姐夫都在。

  阿叔可以睡在床上,阿婶就在阿叔身旁,然后家姐和姐夫就在床边依次站好,完全可以拍出一张全家福。

  但是,阿叔当时感觉很累,想睡觉,就说下次再拍。阿婶也就随着阿叔的意思,表示出院了,以后再开开心心地拍。

  我当时觉得很失落,因为明明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因为,我好害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们一起去我和阿婶经常去打包饭菜的店里吃饭,到二楼开了一大桌。

  一边吃,一边聊。

  吃完后,我们请老板给我们拍了几张大合照,我抱着小外甥宇坐在中间,然后家姐和姐夫就各自一对对地站好。

  因为小诗还没嫁给我,我没有让她回来。尽管,她想回来……

  如果坐在中间的是阿叔和阿婶,那该多好……

  最后,家姐们和姐夫们也都继续回去各自的生活了。只有二家姐留下来几天,因为要进大成找专门的医生看病。

  又过了一天,二家姐打包粥回来给阿叔。

  二家姐对我说:“那位老板娘问我是不是那个靓仔的姐姐,我说是啊。然后,她就问你有女朋友没?我回她说,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我觉得,她本来可能想介绍店里的那个妹纸给你认识的,如果你没有女朋友。”

  我表示呵呵。

  嗯,我经常去打包的那家店里的确有一位身材挺好,身高略矮我小半截的美女。那老板娘也好像很喜欢和我说话,毕竟,我是那么的有礼貌,虽然我不高未富有点帅……

  又过了一天,装肺积水的袋子已经没有肺积水了,证明已经排空了。所以,我们打算带阿叔回家。

  请主治医生帮阿叔拔了管,我去办理出院手续,阿婶和二家姐收拾行李。

  准备得差不多之后,又约那位何司机来接我们进大成。感觉,这何司机承包了从我们的家到医院的来回路程。

  回到家,真好!

  阿叔,我们回到家了……

  那天,堂哥雁也回了老家。

  所以那天晚上,堂哥雁和二家姐,还有我一起去田里夹黄鳝和捞斗鱼,回忆了一番童年的味道……

  在回忆童年的一个多小时里,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沉浸在那种美好的快乐中。我以为我真的还是那个小孩子的我,阿叔阿婶还是当年的阿叔阿婶……

  好像时光倒流了,好像我们回到过去了……

  但,如梦亦如烟。

  再美好的快乐,也还是会在面对现实的时候,醒过来,飘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