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里,她放下了抱在怀中久久不肯舍弃的梧桐木制作的五弦凤琴。

    一旁的老媪跪坐在其身后,一点点剪去了她心爱的长发,发丝根根落地。

    原本那一头美丽的秀发变成了半长不长,看上去虽然整齐,但是又带有一丝狂野的模样。

    而其原本秀丽的面容,随着身前跪坐着的巫女进行妆容的涂抹,也变得有了些棱角起来,一时之间让人分不清男女。

    白色的布带裹住身躯,披上数层如同云霞一般的衣裳,带上象征着上古神祇面具。

    老媪:“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云中君的神巫。”

    她说:“不是东皇的灵妃吗?”

    老媪:“云中君降世了,东皇太一神的献祭时日还有很久,所以灵妃从其他的备选里面选了一个。”

    她问:“为什么选我?”

    老媪:“有人得见云中君身形容貌,和你一般。”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

    至少,不用当作太一神的灵妃被送入那火堆之中了。

    但是转瞬间她又为自己的这松一口气而感觉到羞耻,因为别人替代了她,而那个人将会被送往熊熊燃烧的烈火里,成为飞往太阳真火的太一神的灵妃。

    这段时间。

    神巫总是会想起她还在山里住在竹楼里的情形,也时常想起她那把五弦凤琴,不知道如今那竹楼里的是谁,是否也和她曾经一般自愿为山民祈福,又担忧着那烈火焚身的画面。

    神巫从竹林边缘的小楼起身,一出门脚下便有着一条竹子铺成的长廊连接着下面的神祠。

    往前走,神祠后面有着巫女在等候。

    “吱呀!”

    巫女们推开了门,她往里面走去。

    而此时此刻神祠里里外外有着不少人,神巫来到了主殿的帐幔盘坐下来后,目光透过帐幔和大门隐约能够看到外面的人影憧憧,于是开口询问起了外面的祭巫。

    “什么事情?”

    祭巫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毕恭毕敬地焚香祷祝,之后行礼。

    “是信众在还愿。”

    “众人感念云中君大神以天雷地火收服旱魃,特此而来。”

    “他们挑选了童男童女,请咱们选吉时,送往神境服侍云中君大神。”

    祭巫说完之后,叩头在地。

    “还请神巫将此事通禀云中君大神,还信众之愿。”

    神巫听完半天没有回话,只是坐在那里。

    祭巫也没有催促,只是跪坐在外面以头贴地,一直没有起身。

    在巫的传承之中,除了最高等的请神、迎神典仪之外,日常的沟通神祇的方式还有着最为方便简洁的占卜之术。

    占卜也分为不同的规格,楚地比较常见的便是以茅草卜筮,除此之外还有着竹筮,以及龟甲卜筮。

    此时此刻这件事情便不过是寻常小事,用茅草卜筮便可。

    神巫看着外面跪着的祭巫,沉默了良久之后,还是开始进行了卜筮。

    “奉请云中君!”

    “吾今卜筮,神明在旁,以心传心,以意向神……”

    洋洋洒洒数百言的卜辞过后,神巫终于将茅草置地。

    然后,一边口中喊着。

    “可乎?”

    与此同时,一边看着地上纵横交错的茅草,开始解析卦象。

    神巫看着地面,一时之间有些精神恍惚,想到了很多事情。

    出身于巫之传承的她知道所谓的送往神境是什么意思,甚至还亲眼目睹过。

    虽然前往不同上古之神的神境的方式都不一样,但是不论是哪一位神明的仙府洞天,都不是活人能够抵达的。

    东皇太一的神境要通过火来送去,云中君的自然是通过水,而那些服侍云中君的童男童女其下场,也自然可以得知。

    此时此刻。

    地面上杂乱的几根茅草,决定的却是别人的生死。

    神巫默默地看着卦象,似乎半天都没有解读出来,只是低声默念着。

    “可乎?”

    “可乎?”

    而祭巫也终于抬起头来,问了一句。

    “可乎?”

    最后,神巫盯着帐幔之中的卜筮卦象犹豫了半天,回答道。

    “不可。”

    祭巫也没有再问,依旧按照流程叩谢,拜别之后朝着外面走去。

    最后来到了神祠之外,将卜筮的结果告知了外面的乡人。

    一时间。

    外面的乡人一个个慌了,面色惨白如丧考妣。

    “这可如何是好?”

    “云中君为何不受供奉?”

    “可是我们哪里做错了什么?”

    云中君说不要他们的童男童女,但是这可让他们高兴不起来,哪怕是孩子的爹娘,他们或许也舍不得自家的孩子,但是更害怕老天爷不下雨和降灾。

    祭巫站在门外,依旧是那副没有任何感情的做派说道。

    “明日会再行卜筮,到时自有分晓。”

    乡人们又惊又恐,但是却没有人敢这里发出质疑甚至敢于高声语一句,只能毕恭毕敬地离去。

    到了山脚下之后众人还不愿意散去,依旧不断地在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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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祠主殿的帐幔外。

    祭巫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依旧跪在神巫的面前,向她叩头。

    头贴地的时候,祭巫却陡然问了一句。

    “卦象真的是不可吗?”

    神巫没有说话,只是呆呆的坐在帐幔后面,目光依旧在看着地面上的卜筮茅草。

    祭巫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却没有责问神巫。

    或者说。

    当对方戴上那面具的时候,不对对方做些什么,都不是他这个凡人祭巫有资格去指责的。

    他只是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那帐幔后带着神面的影子。

    “神不可欺。”

    “你为了几个人的死而心生悲悯,却因此惹怒了神灵,神灵若是不让苍天降雨,那死的不是几个人了,是成千上万的人。”

    “自古以来,人神之间就是依靠着古老的祭祀来维持着天地之间的联系,凡人向神献上祭品,神灵才会给予回应。”

    “这是上古之时人与神祇之间缔结的约定,若是神灵不接纳祭品,这联系便断了。”

    “你明白吗?”

    神巫开口说道:“阿翁,我知道……”

    之前的时候祭巫不论何种情况都能够称得上冷静沉稳,但是此时此刻祭巫却突然声音变大了,甚至带着惶恐喝止道。

    “住口!”

    祭巫严厉地说道,连连磕头。

    “我不是你的阿翁,你是神巫,是云中君在人间的灵子。”

    “神灵哪里来的阿翁。”

    神巫盯着地面上的卜筮茅草,仔细地解读过后说道。

    “的确是不可。”

    祭巫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起身开口说道。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