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转醒过来,并未过去多久。

    林觉在道人中醒得最早。

    不过当他睁开眼时,狐狸已经在空空荡荡的祠堂前面蹦跶着追逐落叶玩耍了,而村子中除了战斗过的法术与撞击痕迹,什么邪物都没了,就像此前可怕危急的一幕只是一场梦罢了。

    虚幻缥缈,难分真假。

    林觉站起身来。

    秋风吹了枯叶来,从他面前划过。

    林觉随手接住。

    而他就这么捻叶站着,皱眉沉思。

    那是什么?

    真是狐狸?

    反正定然不是黟山山神本尊!

    也绝非寻常妖怪神灵!

    那妖王处心积虑,不知费了多少年,费了多少白银与丹药,这才积攒起来的四大死气雾池之一,竟然就这么轻飘飘的被荡除了。

    至少也是个妖王吧?

    自己用了黟山山神信物,口呼山神,未曾通达黟山山神,却如何能碰巧通达到这种存在呢?

    林觉只能看向地上的扶摇。

    狐狸无忧无虑,只追着风中叶子玩耍,见他醒了,便有意识的拨动追逐着叶子、将之驱赶到他面前来,然后围着他继续转圈。

    林觉盯着它看。

    自己此次下山,本想从梨村狐妖的口中得知扶摇的大概来处,没想到没能如愿,反倒似乎是在这时捕捉到了一些痕迹。

    身后有些动静。

    回头一看——

    祠堂中百姓倒成一片,倒是那江凝道长第二个醒来,皱眉爬起,和他一样看着外面,眼中既有惊讶,又有思索。

    只是相比起林觉,她的思索中又多一抹回想之色,同样瞄向地上的狐狸。

    “林道友,你可知你用请神科仪请来的是哪位?”

    “哪位?”

    “你不知?”

    “不知。”

    “应是那位‘娘娘’。”

    江凝道长走出来,仍然抬头看天,此时的天上自然已是空空荡荡了。

    “娘娘?”

    林觉皱着眉头,仍然不知。

    不过“娘娘”这个词倒是勾起了他的记忆。

    以前曾在丹熏县的桃树口中听说过一位娘娘,据说曾经此地的妖怪都暗中供奉于她,就好比寻常人供奉神灵一样。

    “那位娘娘道行比我家真君更高,又非人神,因而我不可以随意称呼她的名号。”

    江凝道长说着,随意抬起手来,也从风中捻住一片落叶。

    风中凌空写字。

    写完一字,还要停顿片刻,似是请清风将之吹散,才写第二字。

    “瑶华?”

    林觉努力辨别。

    “除了她老人家,谁的真身像是狐狸、又能轻而易举湮灭数十里方圆内、妖王多年积攒出的死气呢?”江凝道长低下头来,看向林觉,却又将余光扫向他身边自在玩耍的白狐。

    “这位娘娘是谁?”

    “乃是一位上古大圣。”

    “何为大圣?”

    “妖王中的妖王,便称大圣。妖王中的大能,也称大圣。”

    江凝道长收回目光,在旁边踱步,知晓他不懂,又有一番共患难,便也与他解释:

    “已是很久前的事了。这位娘娘曾经也是祥瑞圣洁的象征,被世人广泛尊敬供奉,也于此地成就大圣果位,相比九天正神,便是妖神帝君。后来她在人间的香火渐渐衰败,不过妖界香火却仍旺盛,直至几百年前,此地方圆两千里都是她老人家的道场,妖怪皆奉她为神灵。

    “据传这位娘娘也很仁慈。

    “奈何神灵也有更替。

    “数百年前,上代天翁无法容她,亲自下旨,九天仙境,十万天兵,四大帝君共同出力,不知多少真君灵官一并下界,祥云都有数百里,就连玉鉴帝君也亲自出手,这才迫使她交出香火与道场。

    “此后她便不知所踪。”

    林觉听着,不由深觉震撼。

    这就是上古时的大能吗?

    那是何等场景?又是何等人物?

    可是自己哪里认识她?

    林觉皱着眉头,虽说自己乃是灵法派的道人,只求逍遥自在,不管神灵纷争,气劲一上帝君也能骂上两句,可也不愿与这等事沾边。

    所以也须叮嘱一句:

    “道友,我与那位娘娘全无干系,全不认识,也不知她为何会来,可莫要因此打扰到我的清修才是。”

    “道友不必担心,那位娘娘尚存人间,这是天上皆知的。既然只是打碎道场,并未赶尽杀绝,便也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何况此时主管九天三界的天翁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位了,不会有牵连的说法来。”

    江凝道长转过身来,平静看他,她的脸色白得像是化了盛妆。

    “此地曾是那位娘娘的道场,多年以来她老人家不知留下多少血脉与关联,在修行之初多半也曾在哪处坐山为神,有人口呼‘山神’二字,祈祷通禀她的案前,也是很正常的事。”

    说着她又顿了一下:

    “符箓派的道人不能对所供奉的神灵说谎,我们瞒而不报是不行的,然而我家神君刚正,以我对她的了解,既是救世救民,定然不会深究。”

    “那样就好。”

    言谈之时,不知何时,青玄道长也已醒了,在他们身后坐着听。

    林觉向江凝道长行完一礼,这才又转身,对青玄道长说:“青玄道兄,我虽坦然,但人言复杂,便请只报于神君,莫要传我请神之事。”

    “道友这话说得!”青玄道长比江道长更直白,作生气状,“不知我青玄是做了什么事情,惹得道友如此看轻于我?”

    是了——

    如今这年头虽然不如上古那般,名节品行胜于一切,可这四字仍然有不轻的重量。更别说他们乃是符箓派的道人,除供神以外主修德行,本质上求的是世间百姓的敬重,这是与看轻相反的一个词。

    林觉叹息,放下心来。

    再度瞄向脚边。

    狐狸仍然无忧无虑的与落叶嬉戏,玩得开心而投入,像是此前的争斗险情也忘得干净,倒很让人放松。

    林觉见状也不由一笑。

    与它初见之时,他是知晓它有多小一只的,因而不管它从哪里来,到现如今,都可以清晰从它身上看到属于自己陪伴与教育的痕迹。哪怕它真的和那位娘娘有什么关联,哪怕天上与娘娘再起争端,一手养大到现在,显然也是不能轻易将之丢弃的。

    没有多久,别的人也醒了。

    此时的贡村一片清明。

    秋高气爽,白云蓝天,阳光好明媚,邪祟尽除。尤其在此前的对比下,真当让人舒服。

    “此地想来已经无事了,不知神君与妖王战况如何,我们须得先回山门复命。”江凝道长说道,“不管神君最终作何选择,结果如何,尘埃落定之后都必将亲自登门道谢,再将此事通告于浮丘峰的道友们。”

    齐云山四位道长都站在一处,向他们道别。

    “万谢道友相助。”

    “此地百姓,感激不尽。”

    “道友也受了伤,也请早些医治。”

    几名道人带了长剑与马匹,是要比浮丘观的骡子精贵些,踏着青石板离去了。

    只剩师兄妹二人站在原地。

    贡村的村正乡贤站在前面,同样千恭万谢,却是惊犹未定,俨然劫后余生。

    “几位老先生莫要多说了,先安乡亲的心,再修缮毁坏的房屋巷道吧。”林觉摆了摆手,“我们也离去了。”

    “恭送两位神仙真人,待得事情了了,定然亲去黟山,登门携礼道谢。”

    “告辞。”

    林觉带着小师妹,也离去了。

    先是村中小巷。

    林觉挎着小师妹的挎包,提着树妖灵木,一边走一边四下看。

    此前不知多少邪物,挤挤攘攘,甚至有从房顶上爬的,以至于地上落满了瓦片。拥挤踩踏之间,墙上的粉被蹭下,露出里面大块的石砖。

    那些邪物虽然不知去了哪里,青石板上留下的血迹却还新鲜。

    村口的牌坊倒塌了,石狮子也不见了。

    走出村子,又是溪河岸旁,梨树林间,村中小路。

    能看见地上有许多杂乱的脚印,也有泥土被推开的痕迹,有梨树被压倒的痕迹,有些都不知是什么邪物造成的。

    而那瑶华娘娘用的什么神通,邪物都去了哪,林觉仍不知道。

    ……

    这两日里,斗法显然不止此处。

    不知名的山路间有大鬼,大如房屋,嘶吼间口吐黑烟死气,可在山间移动,一口能吞马车,吃人无数。

    有道人立于山巅,口喷真火与之对敌。

    不知名的村里老鼠成河,一切陷入其中的活物都将被淹没,若陷进去,眨眼间就只剩白骨。

    有道人带来猫儿神,以戏术相辅,四处捕鼠。

    不知名的渔村水鬼作妖。

    道人巧施妙计,将水鬼骗上岸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之除去。

    不知哪处妖鬼啸聚,妖怪全都是凶悍的本体,鬼怪全都是煞气深重,成了气候,作乱一方。

    有道人以一敌多,血战一日。

    黟县城中竟也闹了妖怪,胆大不已,竟然穿街走巷,入户吞人,甚至与武人捕役正面对峙。

    道人腰带酒壶,手提长剑,就在街巷城中召出天兵,就在街巷之中与这些妖怪搏杀半日,血流一地。

    不知名的山村兽禽入邪,攻击百姓。

    道人携带云豹群狼,轻松猎杀。

    倘若画面定格,皆是一幅幅道人除妖图。但也无需画师提笔,既是神仙壮举,自然深入百姓人心。

    三百里外,重重青山。

    云端之上早已战鼓轰鸣,深山之中也是杀声沸腾。

    天兵神将齐齐下界,与妖兵妖将厮杀争斗。南方三圣站在云端边沿,全都身披神甲,凝视下方,大地群山上是与山头差不多大小的妖虎。

    随即三大神君亲身下界,携雷霆神威,对决妖王。

    可惜这般场景不为世人所见。

    偶有山精鬼怪惊鸿一瞥,却也丝毫不敢多看,只一个画面,便在心中定成永世难忘的回忆。

    又有老道心绪不宁,在道观里请来乩仙,沙盘上的歪诗写了一首又一首,最终还是做下决定,取了搬山殿悬挂千年的宝镜,风风火火下山去。走到一半心绪忽然又放开了,请来乩仙一问,又折返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