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师父!”

    众多道人一齐涌入搬山殿中。

    只见老道人盘膝而坐,除了低下头颅以外,与往常没有任何异常,而他须发干净,红光满面似乎还带着笑容,生机道行却已迅速消退。

    “师父!”

    众人原本都在开心乐呵,突然如此,都没有反应过来,亦不知所措。

    唯有大师兄仿佛早已知晓,最为镇定,立即说道:“莫要慌乱,四师弟,快请好友去仙源观走一趟,请忘机子道爷来!”

    “对!快去请忘机子道爷!”

    “好!”

    四师兄连忙往外跑去。

    一声竹笛音,一只鹰隼来,带了书信飞往仙源观。

    按照此地习俗,有人去世,要从亲朋好友与乡邻之间请来最德高望重的人主持身后事,此时师父去世,众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忘机子道爷。

    再看此时搬山殿中,大师兄也学了识人知命的本领,大概是早已知晓,因此最为冷静,二师兄生性沉着,也是很快静了下来,只是走上前去,为师父再打理了一下道袍与仪容,三师兄只是叹气,走回搬山殿的四师兄和五师兄六师兄七师兄则都觉得突然,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小师妹站在殿门口,一脸呆滞。

    林觉亦是不禁叹气。

    “诸位师弟师妹,不必哀伤,师父早知今日,你我心中也早有察觉,又何必落泪呢?”大师兄说道,“该是做事的时候。”

    众人便都转头看向他。

    林觉恍惚之间有了些刚上山时的感觉,那时自己与小师妹心神不宁,不知所措,大师兄也是如此,给自己二人找了一堆事做。

    恰好也在这搬山殿中。

    便听大师兄说道:

    “二师弟你去写信,告知众多师叔和师父的老友,三师弟你带一些礼,去山中请鸟雀禽类精怪帮忙送信,路不好找,请它们多多费心。”

    二师兄和三师兄便都出去了。

    “四师弟和五师弟去把师父的棺椁抬出来,擦洗一遍,六师弟和七师弟扫扫院子,布置一下道观。”大师兄说着顿了一下,“若是不知道怎么布置就等忘机子道爷来,来了再请教他。”

    “好!”

    “小师弟小师妹,斋饭就由你们准备了。”大师兄说完,便又看向外面等待的猫儿,“我先去接待四姑奶奶。”

    “知道了。”

    林觉拍了拍小师妹的肩膀。

    小师妹便一脸呆滞的转身,跟着他走,走出搬山殿大门,还转身往后看,不过没走两步,过了门口,就看不见殿中景象了。

    林觉此时心情复杂,难以言述。

    这已是自己上山的第五年。

    来这世间一趟,自己相处时间最长的长辈无疑就是这位师父了,而他无论是自身品行还是对待自己都没得说,单说自己与他的感情,恐怕还要胜过大伯大娘与堂兄。

    然而仓促之间,若说内心悲如泉涌,却也没有,更多的反倒是一种钝感的难舍与遗憾茫然。

    不知是因为心中早有准备,还是事情来得太过猝不及防以至于没有反应过来。

    也不知小师妹又是如何。

    不过知道的是,在这世上,师父大概是第一个对她好的人了。

    “篷……”

    灶中升起了火。

    仙源观的忘机子道爷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来到了这里,看着已然仙逝的云鹤道人,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冷静从容的指挥着观中的师兄们,遵从当地习俗与道门规矩,又按道人的性子做了取舍,为师父尽心操持着后事。

    仙源观别的道人们随后才到,再然后是林觉也没见过两次的九龙观的丹鼎派道人,接着还有他们几乎没见过的黟山别的道观的道人。

    山中有走兽来或站在门口,或跳上院墙屋檐,静观殿内。又有飞禽来,大多停在房顶,也有的站在院中松上,送别老道。

    亦有许多山精妖怪来。

    有清风绕梁,久久不愿离去。

    大师兄对他们是照顾的,无论此时二人心中什么想法,万种情绪,都藏在了这间小小的灶屋之中,院中忙碌的师兄、陆续赶来的客人,匆忙的脚步和不同声音的交谈议论,好像都被挡在了外面。

    又有一只彩狸猫跑到了灶屋中来,跳进小师妹怀里窝着似是陪伴安慰着她。

    狐狸亦在林觉身边。

    过了很久,才听小师妹叫他:

    “师兄。”

    林觉正煮着斋饭,抬头看她,见她神情仍然呆滞,眼神清澈,挠着头对他问道:“你说,这是不是我在做梦啊?”

    ……

    守灵七日。

    不是为了念经超度,不是为了魂魄回来,也不是为了遵从世俗礼法向外人展示徒弟们对师父的孝心,只是单纯等故人来。

    七日之间,七位师叔陆续赶回。

    既有林觉见过的二师叔,也有六位从来没有见过的师叔,最远的一位距此足有几千里,而他硬是在几日之内赶了回来。

    七日之后,起柩上山。

    出了浮丘观往山上走,有条不起眼的小路,并不通往山顶,而是通往后山的一片林子,这里早已有着许多坟包,新的还能看得出是坟墓,旧的早已成了一块不平整的地面了。

    这是浮丘观历代祖师的埋骨地。

    喧嚣山风一来,将清亮的吹打声吹出好远,徒弟们抬棺而去。

    两旁林子里有许多双眼睛默默注视,左右树梢上又停着无数鸟雀,陪伴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此地,十几只猫儿也在身后跟成了一长串。

    “就是这了。”大师兄指着前面一个长满青草的寻常坟包,山门已经被打开了,里头只是个四四方方的洞,“这是师父自己修的。”

    见他神情平静,林觉不由得想,若干年后,他也会给自己修一个吗?

    “落柩!”

    忘机子道爷一声喊。

    众多徒弟便小心翼翼的抬着棺椁过去,可就在准备放下来时,却来了怪事——

    无论如何,棺椁竟也放不下去。

    “嗯?”

    “怎么回事?”

    “师父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众人都有些疑惑。

    林觉也是抬棺的一份子,此时只觉得棺椁有千斤重、距离地面也有千斤之重在撑着,既抬不起来,又放不下去。

    “扑扑扑……”

    一只乌鸦飞来,落在大师兄肩上。

    林觉认得出,那是曾经为自己与小师妹带路前往仙源观的那只。

    正当众人疑惑不解之时,忽觉身后山林之中有动静,回头一看,一名穿着土灰色僧袍的老和尚正逆着陡坡踏着树梢狂奔而来。

    老和尚神情哀伤悲戚,一脸疲惫,却又神色匆忙。

    “我的老哥哥啊……”

    刚一落地,立即扶棺而泣,声音悲恸无比。

    咣当一声,灵柩这才落地。

    “原来如此……”

    林觉看着这位老僧,心里知晓了。

    这应该就是当年师父参加完齐云山大醮,知晓寿元无多之后,不远数千里也要提起精神去见一面的那位老友吧?

    老僧声音越发悲戚。

    众人仿佛受其感染,哀伤悲泣之情纷纷涌出,尽皆落泪。

    ……

    黟山的雪短短几天就化尽了。

    忘机子道爷及仙源观的道友、黟山各个道观的道人都已先后离去,师叔们也将要走了。

    “我等修道之人,虽未成真得道,却也堪破生死。去来如一,真性湛然,风收云散,月在青天,不过梦醒辞世,没什么了不起的。”

    二师叔一口粗浑的嗓音,很平静的对众多年轻道人说道:

    “师兄大事已了,我们也不多留,就离去了。几位师叔在哪里住修,我们都写在了纸上,师叔我漂泊了大半生,去年也找了个道观,准备收个徒弟安心养老等死了,你们安定下来可给我们寄一封书信来,至少互相知道彼此在哪,不说走动,有事也可互相帮衬。”

    “知道了。”

    “你等也需好好修行。”二师叔说道。

    “江南尚好,外面早已乱了,行事务必小心,保存自身。”三师叔说道。

    “需记阴阳平衡之道,莫走你家师父的老路啊。”四师叔叮嘱着道。

    “唉,何必苦求那么高的道行,过好这一生,百年胜千年,也算是修行了。”五师叔是个女子,叹息着说道。

    “……”

    几位师叔纷纷下山,也都有些交代。

    最后是那名师父年轻时结交的好友,叫做明相法师,他对众人合十说道:“贫僧在岭南扶光县清寂寺中住修,若至岭南,可来找贫僧。”

    “前辈慢走。”

    “阿弥陀佛。”

    最后一位客人也离去了。

    浮丘观中便只剩诸位师兄弟。

    “唉……”

    大师兄长叹一声:“诸位师弟,莫要心急,在山上多陪我一段时日吧。你们走了这里就只剩我了。”

    “好。”

    众多师兄弟都答应下来。

    于是又在山上陪他一段时间,等到山中气温逐渐回暖,终于还是到了分别之时。

    “诸位师弟,下山虽难,师父却也为你们准备了一些后路。”大师兄神情寂寞,拿出几张类似地契文书和信件的东西,“师父和师叔们总共找到四间道观和两间庙宇,总计六间,可做修行安身、开山收徒之处,师弟师妹们自己选自己分吧。”

    众人默默地接过查看。

    道观大抵要大一些,庙宇要小一些,而且庙宇大多有主供的某一位神灵,选择面就要窄些,不过也要省心一些。

    道观可以收徒,庙宇适合安身,道观适合清修,庙宇适合养老。

    不过总共也只有六间。

    “你们选吧,道爷我注定是要走二师叔的路子、快意江湖的。你们选了之后,道爷我记一下,到时候漂泊到了你们附近,就来找你们。”三师兄早已从悲伤中走出来了,很洒脱的说,“你们到了地方,先把当地好吃好喝好玩的记下来,别到时候我到了你们那,没有地方乐呵。”

    林觉也站在原地,垂手不动。

    小师妹年纪最小,不知所措,只得悄悄打量着他。

    大师兄也看着林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