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顺是浪迹长安的一名混子,据说,祖上也阔过,算是西汉金日磾的后人,不过当年的荣耀早就是老黄历了。

    如今的他早已失去土地,几年前成为在长安城里混日子的流民,靠着小偷小摸为生。

    后来,他拜了一位“大哥”,这位带头大哥,据说是龙武军将军乌知义家里的部曲。

    乌知义虽然是从幽州调动到长安来的,但乌氏的根子却在河西,在河西一带颇有势力。比较出名的除了乌知义外,还有建康军边将乌承玼与其族兄乌承恩。二人骁勇善战,对阵吐蕃军时屡立奇功,号称“辕门二龙”。

    不过金顺拜的这位“大哥”没那么牛逼,他也不是乌家的亲戚,更不在龙武军中任职。他只是偶尔帮乌知义干一点脏活的亲信罢了。

    然而哪怕是这样,身份也很牛逼了!

    龙武军的兵员不是来自府兵,而是李隆基私人招募的武装。因此兵员多半来自长安和周边州县的市井之徒,其中流氓地痞亦是不少,在本地关系盘根错节。

    这些人因为军纪约束,不方便在长安各处捞钱,所以他们其中的很多军官,都让自家的兄弟与亲戚,打着龙武军的招牌,在长安各处欺行霸市甚至是招摇撞骗。

    靠着收取保护费,敲诈勒索等方式搞钱。近些年长安治安与社会风气大坏,与之有着非常直接的关系。

    这些流氓在那位“带头大哥”的带领下,越混越滋润。平日里就住在龙武军大营内,定期“孝敬”龙武军中大佬。因为他们会搞钱,龙武军高层对这些破烂事,也是睁一眼闭一只眼。

    陈玄礼只负责伺候基哥,当然顾不上下面那些破烂事。

    其实这些说穿了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因为在长安,靠那点俸禄与军饷,谁还过得下去啊?不靠一些“盘外招”创收,日子过得真是一点滋味也没有。

    每次遇到硬茬子,“大哥”和他的手下们,就会搬出龙武军的虎皮,对方多半也就给点钱服软了。

    而近期,“大哥”接了一桩大生意,并且要办的事情,还特别简单。说穿了,就是在东市和西市,以及永乐坊附近,专门揪着今年来长安准备参加科举的考生殴打。

    有个神秘人天天跟“大哥”接触,每次行动都是日结,从不拖欠。金顺虽然隐约感觉这样的事情有点不对劲,但也没想太多。他们都是这样,大哥说打谁,他们就打谁,其他的不问不管。

    而昨天晚上,大哥把他们这八九十号人都召集起来,说今日要干一票大的。干完之后可以拿到的钱,足够他们每个人在长安潇洒过上很长一段时间了!

    听到这个消息,在场所有人都兴奋得不行,唯独金顺感觉似乎要出大事,右眼皮狂跳不止。

    金顺跟“大哥”提了意见,说他们几十个人跑京兆府衙门跟前围殴集会的考生,明摆着是打官府的脸,这么做似乎有点不妥。自古民不与官斗。

    但大哥的意见非常坚决,这次就是要把京兆府尹那个狗官的官袍扒下来,不闹大一点,怎么办得到呢?

    再说了,金吾卫都已经被调动到城外了,京兆府衙门里面没有几个能打的,自己这边八九十号人,就算出了什么事,打不过难道还不能跑么?

    像之前那样盯着考生打,需要经常盯梢不说,还会被金吾卫的士卒们追赶,最后不得不逃回龙武军驻地!赚的都是辛苦钱!

    这次的大活,只要办完了,大家便都轻松了,拿着大笔的钱想怎么浪就怎么浪!再也不必风吹日晒的盯着那些穷酸措大!

    大哥慷慨激昂的演讲,让在场所有人都躁动了起来,金顺只好乖乖闭嘴,但暗暗留了一个心眼,因为他总感觉事情非常不对劲!

    今日一大早,大哥就将他们所有人都召集起来,说今日午时,就在明德坊京兆府衙门跟前动手!大哥要求每个人都准备好木棍,最好是铁棍。到时候出手不要留手,最好能打死几个人,把事情闹大。

    不一会,前去打探消息的兄弟回来了,跟大哥说,那些考生果然在京兆尹衙门跟前聚集,要求朝廷罢免郑叔清,口号喊得震天响!

    听到这个关键的消息,大哥兴奋极了,恨不得马上就冲过去对着那群人一阵拳打脚踢。

    不过他还是忍住了!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临近午时的时候,大哥一声令下,一众地痞流氓分为三队,每一队二十到三十人,走不同的道路前往光德坊,他们要把那群考生堵在京兆府门前的这片空地上围起来打!

    金顺借口说自己腹痛难忍,一定要去茅厕,这才脱离了队伍。他左顾右盼,故意等了一会,才慢慢跟在了其中一队人后面,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的观望着。

    然而,当这群流氓的队伍全部经过延寿坊,走在最前面的人已经进入光德坊坊门的时候,延寿坊西面坊门内突然走出来数量不下数百人的青壮队伍,人人手持棍棒,这些人把通往光德坊的路堵住了,有专人劝退行人绕路。

    而此时光德坊内某处似乎有人在点烟,远看是一道黑色烟柱,极为醒目。

    鬼鬼祟祟跟在后面的金顺,也被这些人呵斥了几句,不敢再靠近了。

    金顺感觉大事不妙,什么也没想,朝着离这里最近的金光门亡命奔逃,他知道大哥和他手下那些兄弟中计了,极有可能很快就完蛋了,长安也不能待了。

    金顺猜测之前很多被打的考生应该也是见过自己的,留在长安死路一条。还是看看长安周边各州县有没有地方可以落脚吧。

    ……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京兆府衙门的大门被人打开,里面的皂吏已经全副武装,手持棍棒列队站好了。

    “快进衙门!”

    元结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他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杜甫,一马当先的冲进衙门,不明所以的其他考生也从众跟着走了进来,看到衙门前院列队森严的衙役,不敢造次。

    看到所有考生都已经跟着进来了,一身盔甲的方重勇大声喊道:

    “关门!”

    四个身强力壮的衙役,将京兆府衙门的大门给合上了。

    “诸位稍安勿躁,听某一言!”

    郑叔清走到元结跟前,对他身后惊魂未定的考生们大喊道:

    “今日乃是京兆府收拾那些地痞流氓的决战之日,请诸位考生在衙门内稍作歇息。本官之前隐忍不发,便是为了今日给那些人好看,诸位睁大眼睛看好了,看看本官是如何为民除害的!”

    郑叔清振臂高呼道。

    “诸位,之前是我们错怪郑府尹了。现在不妨在京兆府衙门内稍作休整,待会郑府尹收拾完那些流氓地痞,我们再出去看看也不迟!”

    元结转身对着身后诸多神色各异的考生大喊道。到现在,他终于不用再演狗托了。

    听到郑叔清与元结的话,京兆府衙门前院内的考生这才安静下来,停止了躁动。他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交头接耳,在院子里随便找了个地方呆着,天然就分成了一团又一团的人群。

    京兆府衙门外面,那些到明德坊来,想要殴打考生的流氓地痞们都傻眼了!刚才还在这里集会的外地考生们,转眼就不见了。他们三队人马从不同的方向而来,聚集到这里,按道理说,那些考生不可能走脱,无论走哪条路,都会被其中一队人堵上!

    除非……这些人被放进了京兆府衙门!

    如果说真是这样的话,那就证明,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圈套!

    “快撤,从北面延寿坊那个方向走!”

    带头大哥高呼了一句,转身就朝着坊门的方向拔腿就跑!

    他身后的那些流氓地痞小弟们,都是一脸错愣。待他们反应过来,也跟着带头大哥一样,转身就跑!人人都恨自己少生了两条腿!

    然而,这群流氓到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不仅仅是延寿坊,就是西市的市门也被关闭了。平日里热热闹闹的大街,来往如梭的人群,一个鬼影子都看不到了,整条街冷冷清清。

    带头大哥看着北面将街道堵死的青壮人群,每个人手上都拿着棍棒,感觉那些人似乎正在不怀好意的看着他们。

    而这群流氓地痞队伍的南面,同样是被数量惊人的青壮给堵死了,一百多米宽的街道,被这些人堵得严严实实!

    这绝对不止是一个坊的人吧?

    带头大哥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

    他看到南北两边的队伍里头,有人拿着小旗和锣鼓,似乎是作为指挥之用的,心顿时沉到谷底。

    作为乌氏的部曲,他虽然从未从军,也好逸恶劳不敢上战场,但是见识还是不少的。见到这种架势,他就知道,自己这次绝对完蛋了!

    “往北面冲出去,跑回龙武军大营就安全了!”

    带头大哥高呼了一句,第一个冲向延寿坊那边聚集的人群。这些由坊内青壮组成的人群,确实是不怀好意盯着他们,因为京兆府已经开出了悬赏:

    杀一个流氓,赏钱十贯!如果不能确定是谁杀的,那就按队伍平分。

    平日里长安百姓色役比较多,都是免费义务劳动。像这次毫无风险就可以拿钱的情况,当真是不多见!

    “打死他们!”

    各坊正组织的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正是方重勇命金吾卫士卒假扮的青壮。

    南北两边的队伍都开始缓慢而坚定的朝着这群人数不超过百人的流氓队伍行进,带头大哥想从北面冲出一条路,还没冲进人群,就立刻被数不清的棍棒给顶了回来!

    面对如此泰山压顶之势,这群困兽犹斗一般的流氓们,像是发狂了的猛虎,成群结队一般的冲进如同城墙般厚实的青壮队伍,然后他们便像是冲击礁石的浪花一般,被拍碎,被踢倒在地,被围殴,被打得血肉模糊!

    然后如同一张废纸,被人踩踏而过。

    “京兆府尹呢?我投降啊!抓我啊!快来抓我啊!你们不是正在抓我吗?”

    带头大哥毫无征兆的突然跪在地上,面朝着光德坊的方向大喊道!

    随着他们这群流氓逃出了光德坊,随后坊门也被人关闭,导致这些地痞流氓组成的队伍,被人堵在一条还算宽阔的街面上,两侧所有的坊门和横街,都被本地青壮队伍堵死了!

    带头大哥的哀求没有任何作用,亦是没有任何人同情。

    周边坊正组织的青壮队伍,依旧是在缓慢靠近,将所有企图冲破封锁的流氓逼到越来越狭窄的区域内。

    然后围起来打,直到打死为止!

    “救命啊!”

    “不要杀我!”

    “是我错了啊!京兆府呢?衙役呢?快来抓我啊!求你们了!”

    “啊……不要啊!”

    “郑叔清,我日你XX!”

    光德坊外,流氓地痞们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就连京兆府衙门里面的人,都能听到那些疯狂的叫嚣,可怜的哀嚎与无力的呻吟。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为什么总有人以为自己打不死呢?”

    在京兆府衙门前院听到这些惨叫声的方重勇,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做棋子就该有做棋子的觉悟,一旦失去作用,就会变成弃子。偌大的一个长安城,除了基哥以外,谁还有资格做棋手呢?为什么很多棋子,总以为自己跟棋手一样,可以洒脱自如呢?

    小小的一群地痞流氓,仗着有龙武军的关系,就以为可以为所欲为,被人蛊惑后,居然还敢在京兆府衙门跟前动土。

    是谁给他们的勇气?

    此刻方重勇才深刻理解,什么叫做“无知者无畏”。

    ……

    “终南山的山泉水,真是一绝啊。”

    看着茶壶中翻滚的茶汤,还有扑鼻而来的香气,李隆基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看着高力士熟练的将茶汤倒入茶杯之中,他忍不住赞许点头。

    山中的生活,颇为雅静,他都感觉自己的性子因此淡薄了几分,好似那天上的神仙一般,笑看人间喜怒哀乐。

    “哥奴现在是要收网了,不知道如果最后攀咬到左相那边,要如何收场呢?”

    李隆基似笑非笑的问道。

    “回圣人,这些不过是茶杯里做道场的小把戏而已,闹不出什么风浪来。圣人且看两边斗法就好,朝局依旧在您掌控之中。”

    高力士将已经茶水温度稍凉的茶杯双手递给李隆基说道。

    正在这时,一个随驾的宦官将刚刚从长安城送来的书信,交给高力士,随即退下。

    “圣人……已经分出胜负来了。”

    高力士将信拆开,一目十行的看完,随即将信交给李隆基,颇为感慨的叹息说道。

    “噢?这动作倒是很快啊。”

    李隆基不经意的接过信,一页一页的翻看,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

    “郑叔清这条老狗,倒是有些手段,这一局打得漂亮!”

    基哥的兴致似乎很高,微微点头对高力士说道:

    “方重勇这孩子既然想科举,那就好好备考吧。免掉他的金吾卫中郎将一职,勒令他在朕寿辰之前,不许出门,在家里好好读书备考。朕可是要点他当状元的。”

    “喏,那奴这就回一趟长安?”

    “嗯,你亲自去一趟吧。”

    李隆基面色平静的点点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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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