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谷浑故都伏俟城城内,气氛紧张而压抑,士卒们时不时的聚在一起小声议论。前方战败的消息已经传来,鄯州北部的吐蕃军已经全军覆没,亹源与祁连草场也被唐军攻占。

    这是一场动摇全局的大败!

    简单说,如今攻守易势,现在是吐蕃人需要担忧唐军西进,攻打黄河九曲之地了!

    伏俟城内那间整天都焚烧着熏香的屋子里,乞力徐正坐在软垫上,闭着眼睛听恩兰达扎路恭给他汇报军情。

    “前些日子你说禁卫第二军迂回侧击鄯州城,为何没了下文?”

    乞力徐睁开浑浊的双眼,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对方,脸上的不满之意显而易见。

    “他们……应该是被南下的唐军河西兵马击败了,具体的末将也不知道。”

    恩兰达扎路恭叹息说道,连一个回来报信的人都没有,大概率是全军覆没了。

    事实上,那支军队抵达湟水北岸以后,有两个选择:向西进攻陇右节度使驻地鄯州城,或者往东北方向走,攻唐军的大后方兰州!哪边兵力空虚就攻哪边!

    真要攻兰州了,自己的野心也可以提前实现。

    结果现在这支军队居然杳无音信!

    正在这时,一个恩兰达扎路恭的亲兵悄悄走进屋子,压低声音对乞力徐说道:“大论,唐军使者送了两个盒子与一封信过来,随后便离开了。”

    说完,他将手里的两個木头盒子放在桌案上,将贴身放好的信件交给乞力徐,随即悄然退下。

    无论是这位大论,还是他身边的恩兰达扎路恭,都精通汉文。事实上,吐蕃贵族里面精通汉文的不在少数,这是一项战场上非常实用的技能。

    “你来念吧。”

    乞力徐缓缓说道。

    他已然年迈,眼神不是太好了。

    “好的大论。”

    恩兰达扎路恭接过信,一字一句的念了起来。

    信中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吐蕃北路军已经完全被歼灭,后勤基地与战略纵深也被唐军全部占领,吐蕃弓鄯州的南路军已成孤军。

    这件事乞力徐也好,达扎路恭也好,都知之甚详,因此也不觉得意外。

    第二件是隶属于赞普的吐蕃禁卫第二军,已经全军覆没。

    第三件是唐军已得强援,固守石堡城不在话下,甚至还有实力可以摸一摸黄河九曲之地,希望吐蕃大论好自为之。

    这三件事里面,第一件是说了一顿废话,第二件是实锤了恩兰达扎路恭的猜测。

    真正耐人寻味的,反而是第三件事。

    汉人有个重要的习惯,就是把最重要的事情放在最后说。

    如果唐军真要攻黄河九曲之地,夜黑风高的时候卷甲而趋不就好了,还用得着特意给吐蕃军主将写封信“提醒”一下?

    所以这封信就不能从字面意思来看,而是要揣摩那些“想说又不方便说”的意思。

    “王忠嗣这是在告诉我们,现在应该派遣使者入长安求和,然后两国罢兵。”

    乞力徐叹了口气说道,对面要表达什么意思,他非常明白。

    正如大唐无法消灭吐蕃一样,吐蕃也是无力消灭大唐的。两国打打停停也已经将近百年了。

    说实话,两国之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过,这才哪到哪啊。

    “大论,退兵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我们在逻些城(西藏拉萨市)的禁军实力大损,恐怕会有一场变乱。”

    恩兰达扎路恭不动声色提醒道。

    “是了,第二禁卫军已经没有了,四个禁卫军里面,我们现在就只掌控了一个。”

    乞力徐幽幽一叹,面色黯然。

    “大论,尚氏那边也是实力大损,我们还有机会。

    末将建议,由末将带着精兵日夜兼程赶回逻些城起事,先下手为强!

    控制赞普,再以赞普的名义剿灭叛乱!”

    恩兰达扎路恭一脸激动建议道。

    乞力徐没说话,只是顺手打开了那两个极有可能是装着人头的盒子。果不其然,尚氏亲军主将的人头,还有第二禁卫军主将的人头都在其中。

    双方都被唐军打了闷棍,力量对比又回到“动态平衡”上了。

    不得不说,恩兰达扎路恭的建议确实是简单高效。既然双方的嫡系部队都损兵折将,那么谁能以最快的速度掌控逻些城和年幼的赞普,那么谁就能在后续的政治斗争中占据先机!

    而唐军提出“停战”的事情,目前还只有他们二人知道,利用这个时间差,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真要走这一步么?你知道走出这一步,意味着什么吗?”

    乞力徐看着恩兰达扎路恭低声询问道,声音带着沙哑。

    “回大论,这些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不做,他们也会做的。

    大乱之后才有大治!”

    恩兰达扎路恭一脸肃然说道。

    “如此,那便如你所说吧,我会遣使去大唐议和。”

    乞力徐微微点头说道,已然是同意了对方的建议。大论这个官职在吐蕃形同大唐的宰相,但是权力要大得多,掌控了外交与军事之权。派遣使者的权力在大论,不在赞普。

    “那事不宜迟,大论请多保重,末将这便带着亲信兵马,日夜兼程回逻些城掌控大局。”

    恩兰达扎路恭行礼说道。

    二人都不是婆婆妈妈犹豫不决的人,乞力徐马上秘密安排使者奔赴长安,与大唐议和。而当天夜里,恩兰达扎路恭带着南线吐蕃军精锐,轻车简从的撤离前线,悄悄离开了伏俟城。

    此时此刻,无论是乞力徐还是恩兰达扎路恭都没有料到。

    血染逻些城,动乱遍及吐蕃全境,堪比方重勇前世大唐安史之乱的吐蕃“阳火鼠之乱”,就此拉开序幕!

    挑起动乱的人,未必有结束动乱的能力,事态的发展很快就超出了始作俑者的设想。

    值得一提的是,在吐蕃的纪年法中,通常是阴或阳(代表奇偶数)+五行(金木水火土)+十二生肖(顺序是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组合起来表示年份。

    吐蕃与大唐争夺石堡城的这一年,正好是吐蕃的阳火鼠年。

    ……

    唐军在陇右大胜吐蕃,夺回亹源与祁连草场,击退占据大通地区的吐蕃军,银枪孝节军大发神威,吐蕃大论遣使求和,陇右节度使王忠嗣派人来长安献俘。

    这些消息传到长安之后,引起了巨大的波澜!基哥最近一段时间,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大唐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吐蕃人身上占到大便宜了,现在看来,我大唐还是天下无敌的啊!区区吐蕃,何足挂齿!

    兴奋之余,基哥下令长安全城大酺,普天同庆。长安一众中枢朝臣,以礼部为核心开始连轴转起来,铺场子的铺场子,开香槟的开香槟,务必要扬我大唐雄风!不能堕了基哥的面子。

    然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基哥于长安皇城的城楼上观看献俘典礼。

    胜利的喜悦气氛到达顶峰!

    基哥稳坐忠于他的长安!

    而一系列关于河西“少帅”方重勇的消息,也是不胫而走。

    像什么少帅雪夜飞夺峨堡岭,少帅寒霜阴渡亹源峡之类的,已经不值得过多吹嘘了。毕竟,见多识广的长安百姓对这些“奇袭”啊,“偷袭”啊之类的战法已经听得太多,到麻木了。

    人们更关注的是方节帅轻伤不下火线,手撕吐蕃禁军主将的细节。

    类似“方节帅额中一矢,拔之血流如注,然反手挥刀斩敌酋”之类的生猛剧情,才是长安众多吃瓜群众,喜闻乐见又津津乐道的保留节目。

    反正上阵厮杀的又不是他们,真要见识那场面,估计还没打就吓尿了。

    至于大唐精锐、天子亲军银枪孝节军战无不胜的神话,则更是街知巷闻,成为长安年轻人的偶像。

    甚至有好事之人指出,这一战若不是银枪孝节军一路南下斩断吐蕃人一臂,此刻迎接王忠嗣的,不会是花车,而是囚车。

    大唐的胜利,只不过是银枪孝节军的胜利而已,陇右那些唐军只是跟在后面混分的。

    当然了,这些杂音都不是主流。官府宣传的调子,依旧是陇右镇及河西镇唐军精诚合作,配合默契,大胜吐蕃云云。丝毫不提王忠嗣当初在前线左支右挡的狼狈模样。

    这天夜里,平康坊的某个雅间内,岑参与严庄正在对饮,忙里偷闲摸鱼,顺便打探一下民间关于交子和西北边军等事情的口风。

    长安城内各大钱庄,都被官府临时“征用”,强制性的将他们储存的财帛兑换成交子,由太府统一保管,新建了一个衙门进行“大额支取”,对象只针对“钱庄联盟”的成员。

    这一手操作,只能说懂的都懂,比方重勇当初在河西发交子的手段粗暴多了。

    然而有用也是真有用,交子铺开没遇到什么抵制。因为这些钱庄背后的主人本身就是权贵,他们的财货被朝廷一股脑夺走了,全部换成了交子。

    如果谁抵制交子,那不是让他们手里的交子变废纸么?

    所以在严庄看来,基哥这个皇帝你说他坏他是真的坏,但你要说他蠢,那他是真的不蠢。

    “来来来诸位同窗,酒过三巡了,我们来作诗,现在开始传花环。

    题目嘛,最近我大唐在陇右大胜吐蕃,就以此为题作行军诗!”

    隔壁传来一位科举应考士子豪放的叫嚷声,随后一大堆人起哄叫好。

    岑参放下手中的酒杯,竖起耳朵聆听。

    严庄打趣他说道:“哈哈哈哈,岑判官等会去教训教训他们,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们知道什么叫行军诗!”

    “严先生过誉了,虽然某不习惯人前显摆,但这可是关于方节帅的诗。这些人要是写得不堪入目,那也说不得在下要过去给方节帅撑撑场面。”

    岑参摸着胡须笑道。

    陇右的战况,方重勇已经写信告诉他们了,并且要求二人严密注意长安城内的动向,有消息一定会回报。并且如果进奏院的活计干完有余力的话,现在就要开始组建打听消息的机构,并安排可靠又有能力的人加入,不吝赏赐。

    现在这一大堆学子们在吹牛陇右的战况,岑参除了写诗技痒难耐外,维护方重勇的名声也是很有必要的。

    这年头,在长安写诗就是扬名的一种重要手段。方重勇跟银枪孝节军这次立了如此大功,岂能没有宣传!

    二人坐在原地安静的听了一下,发现这些人的作品,都是些堆砌辞藻的庸俗之作,难登大雅之堂。

    可不知为何,这些人脸皮奇厚无比,居然还一个劲的互相尬吹,好像在席间吹捧一下,就可以把自己的诗作吹得万古长青一样。

    听得一旁的严庄与岑参尴尬癌都要犯了。

    正当岑参忍不住要过去“教训教训”隔壁那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科举士子之时,只听见正在给二人收拾桌面,换上新酒水的伙计忍不住吐槽道:“北斗七星高,国忠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诶?

    岑参与严庄二人都是识货的,一听这首绝句,就比隔壁那帮人强太多了。

    果然,高手就应该是这样在民间“体验生活”么?

    “伙计,别走嘛,坐下吃杯酒再说。”

    严庄招呼刚才端酒的伙计过来坐。

    此人面相粗犷,除此以外,其他特征十分平常,属于那种丢到人群里面就分辨不出来的家伙。

    “这位兄弟怎么称呼呢?”

    岑参微微笑道,给这位伙计倒了一杯酒。长安城藏龙卧虎,今日落魄街边者,可能明日就高居庙堂了,狗眼看人低的坏习惯要不得。

    “某由凉州流落到长安讨生活,科举不中后潇洒度日。

    不敢叫出名号怕辱没祖先,二位称呼某为西鄙人即可。”

    西鄙人,西边来的“鄙人”,类似“来自西边的那谁”,这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

    “兄台刚刚那首诗不错啊,可否让在下抄录一番?”

    岑参客套询问道。

    “随意,不过有感而发罢了,诗写出来了就是天下人的,想怎么传唱都随意。

    只是智勇双全的方节帅让这些无能之辈点评,真是耻辱啊。某是看不惯才随口一说。”

    西鄙人面色平静说道,不过表情神态都带着若有若无的不屑一顾。

    “某观兄台颇有文采,何以科举不中呢?

    如今大唐如日中天,各地人才可谓是人尽其用呀!”

    严庄揣着明白装糊涂询问道。

    “这个问题说来话长,那就只能问问朝中诸公了。某一介布衣,又怎么知道科举为什么不中呢?

    某也不是朝中宰相啊。”

    西鄙人不无嘲讽说道。

    这个人很有趣。

    你说他非议朝廷吧,他没说一个不该说的字。你说他是瞎说吧,又好像是那个众所周知的意思。

    文化人的阴阳怪气,这家伙学得很像啊!

    严庄与岑参二人都感慨长安城果然是人杰地灵,又是天子脚下,汇聚了全大唐的人才!

    “伙计,结账了!”

    隔壁那群科考士子有人喊了一句。

    “某去隔壁收桌子。”

    西鄙人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于是很是矜持的对岑参与严庄二人躬身行了一礼,起身来到隔壁雅间。

    “各位贵人,本店不收交子,还请见谅。”

    西鄙人一看对面的锦袍青年从怀里掏出一张一百贯的交子,面露难色说道。

    “狗东西!朝廷新规,不收交子要入罪的,伱再说一遍!

    你在狗叫什么!”

    那人一耳光将西鄙人扇到地上。

    “掌柜吩咐的,不能收。”

    西鄙人很是倔强的怼了一句。

    他的话激怒了这群士子,尤其是领头请客的那位年轻人,顿时一群人对他拳打脚踢。

    “各位贵客,慢着慢着,莫要气坏了身子。”

    胖乎乎的掌柜走上前去,狠狠踢了西鄙人一脚,对其怒吼道:“看在同乡的份上才收留你的,狗东西不长眼!本店不收交子,那是不收普通人的,这些是贵客,能不收吗?”

    “诸位贵人,对不住了,新来的不懂事。本店收交子,绝对收!”

    胖掌柜对着一行人点头哈腰道。

    “真是败兴,走了!”

    负责结账的年轻士子将一张一百贯的交子甩到西鄙人脸上,随即带着同窗扬长而去。

    等人都走光了,胖掌柜将西鄙人扶起来说道:“今天就给你把工钱结了,离开长安吧。长安是非之地,别想着科举了,还是回凉州从军吧。”

    “唉,好吧。”

    西鄙人跪下给胖掌柜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