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州州府历城,也是朝廷新设的天平军节度使驻地。

    永王李璘吃了一波河北叛乱的福利,外放为节度使,被安置到靠近黄河南岸的齐州、郓州等地,简单说就是挡住河北叛军南下的侧翼,防止对方从东面迂回掠地。

    有一说一,这里确实不是皇甫惟明的主攻方向。

    李璘战战兢兢又浑浑噩噩的在齐州龟缩了半年,生怕自己被河北叛军攻城城池斩首,日夜过问政务军务,很是勤勉。

    只不过半年后,天平军节度使辖区无事发生,这才让李璘放下心来。

    于是他便跟下了水的鸭子一般,该吃吃,该玩玩,怎么舒服怎么来。

    至于政务军务,文的交给窦绍处理,武的交给李岘处理,这两人都是当初基哥给李璘安排的帮手,顺便监视李璘,跟这位皇子并非是一条心。

    当然了,李璘也招募了一些所谓的“心腹”之人当幕僚,其中名气最大的,就是李白。

    平日里李璘除了喜欢玩女人外,最爱的便是跟李白等所谓“名士”一起喝酒吹牛,听他们给自己歌功颂德。

    夏日里白天酷暑难当,只有入夜后,才会感觉到一丝凉爽。直到这个时候,忍受酷暑的人们,才会从白天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恢复活力。

    哪怕李璘是天平军节度使,锦衣玉食都习惯了,也无法不受酷暑的影响。

    这天刚刚入夜,白天睡饱了的李璘,也开始亢奋了起来。他召集手下亲信,如李白、薛镠、李台卿、韦子春、刘巨鳞、蔡駉等人宴饮。

    众人一边在衙门大堂内喝酒,一边以“商讨政务”为由吹牛打屁,席间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之后,也不知道李璘是想到哪一茬。他打着酒嗝,环顾众人问道:“诸位,如今天下大乱,你们认为,孤应该如何应对才好啊?”

    李璘本是兴致勃勃想听人拍马屁,没想到此言一出,席间反而是安静了下来。

    是啊,乱世已经来了,一不小心,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谁踏马没事敢乱说啊!

    发现众人都不说话,李璘也有点惆怅。

    他长叹一声说道:“太子李琩,已经在长安登基,尊天子为太上皇。孤尚未发贺文,未承认李琩为新天子。你们说,李琩会不会兴兵讨伐孤?”

    这个问题,其实李璘跟高尚商议过很多次,得到的结论就是:完全不用担心这种鸟事!

    因为河东有十多万边镇精兵,掌握在李隆基手里。若是这些兵马进入关中,控制长安,要把李琩废掉易如反掌。

    李璘之所以对本地政务不太上心,便是存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等长安那边分出一个胜负来,他这边再作出对应的姿态。

    以不变应万变。

    所以对于长安那边发的登基诏书,李璘选择视而不见。既不对外发贺文,也不发讨逆檄文,主打的一个装聋作哑。

    他的如意算盘是打得很响的,可是等了一段时间,不知为何,两边居然还没打起来!

    这意外情况,让李璘心急如焚。

    因为他管辖的齐州、郓州等地,离河北很近啊!就隔着一条黄河而已!

    长安那边不打起来,河北叛军跟他就很可能要打起来了!

    最近一段时间,别看李璘平日里一副闲散模样,其实都是在“故作镇定”。

    心中怕得要死!

    “殿下,李琩继位,形同宫变,是趁圣人不在长安,臣子与太子之间的私相授受。

    若是圣人回师关中,则如今朝廷上下皆为反贼。下官以为,殿下万万不可发贺文,以免被牵连。

    应该暂时观望一番再说。”

    韦子春对李璘叉手行礼说道。

    不得不说,这番见解,还是有点政治眼光的。同样是皇子,李璘没有必要那么快站出来表态。

    别的皇子,不一样也没表态么?

    李璘点点头道:“言之有理。”

    然而,薛镠有不同的看法,言辞犀利对李璘叉手行礼说道:

    “殿下,此言差矣,圣人已经年迈,难保河东那边的各路边军不生出异样心思。

    若是大军倒戈,则李琩为新天子铁板钉钉。殿下不妨先发贺文,反正圣人也不可能出兵攻打齐州。

    就算李琩继位,他也需要支持,不可能对殿下如何,反倒是要尽心尽力拉拢殿下。

    拖住这一时,或许一两年后,风云突变,殿下未尝没有机会乘风而起。”

    他显然认为基哥不可靠,说不定下個月就挂了。

    而李琩年轻一大截,潜力是基哥不能比的,未必不能让基哥手下那些丘八倒戈相向。

    李璘现在发贺文认同李琩继位,算是所有皇子里面的第一人,若是李琩最后得胜,此举起码可以换回几十年荣华富贵。

    就算李琩包藏祸心,等他收拾完所有局面,清理掉河北叛军,以及不服他的皇子,最后找李璘秋后算总账的时候,估计也是猴年马月了。

    李琩能不能活到那一天都两说呢!

    “你说得也不无道理。”

    李璘微微点头,心中的天平来回摇摆,始终举棋不定。

    只是杯中原本甘甜的美酒,似乎也变得苦涩起来。

    假装无事发生,并不是真的无事发生。

    “李太白,你怎么看?”

    李璘看到平日里喜欢高谈阔论的李白,今日居然在席间一言不发,感觉很是奇怪。

    “殿下,齐州有济水之利,又有黄河之险。

    可乘海船前往渤海国贸易,用本地特产换取马匹,训练骑兵。还可以打造战船,从济州出发,坐海船直插幽州!再不济也可以攻打河北沿海州县。

    与其在这里担忧入主长安的是圣人还是太子,与其考虑是发贺文还是发檄文,还不如厉兵秣马,强大自身啊!”

    李白今日似乎喝多了酒,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只不过他这一番言辞,就好比方重勇前世那些希望学渣儿子高考考省状元一般,尽是些无用又正确的大道理。

    韦子春是将李白引荐到永王府的,或者说是永王派他去招揽李白的人。他是李白的故交,二人私交极好,平时跟李白也能说得上话。

    韦子春看到李白又在说些不切实际的话,于是耐心劝说道:“李太白啊,你醉了,莫要多言,莫要多言了。”

    “某才没醉!”

    李白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忽然站起身,对身边的那些幕僚大声呵斥道:“你们这些蝇营狗苟之辈,只知道吃喝玩乐!难道不知道殿下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吗!竖子不足与谋!”

    他气鼓鼓的转身离去,连个招呼都不跟永王打一下就走了。

    好好一个闲散的宴席,结果被李白搞得如此不欢而散。李璘像是吃了一盘绿头苍蝇,感觉恶心的不行。

    除了李白之外的其他幕僚,更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殿下,李白对政务军务知之甚少,所言虽有几分道理,却无实施的条件。

    请殿下不要怪罪他酒后多言,李太白还是心向殿下的。”

    韦子春连忙帮李白打圆场说道,席间其他幕僚可就没他这么大度了,一个个都面带不屑之色。

    李白这个人,平时确实不太会做人,除了写诗外,几乎看不到多少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李白做别人的下属,或者说当幕僚,对于他的上下级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他本人也干得不开心。

    韦子春已经不知道帮李白打过多少次圆场了,可是李白还是我行我素。

    或许,这就是大诗人桀骜不羁的魅力所在吧。

    身边人常常都这样想。

    “张口就说跟渤海国贸易,还要买马。怎么贸易,怎么买,你说买人家就会卖么?渤海国依旧是大唐的藩属,并且明确拒绝与河北贼军往来,明摆着是不愿意介入大唐的内部纷争。

    这样的国家,又怎么可能在局势不明朗的时候支持殿下?

    造船编练水军奇袭幽州就更离谱了。训练一支可以从容往来,披坚执锐的水军,哪怕今日就开始筹备,没有两年时间很难见效。

    两年之后,谁还能保证天下局面会和今日一般?更别提占住了幽州还要能守住才行,到时候派谁去守幽州?谁又能守得住幽州?

    李太白就是在刻舟求剑!愚不可及!”

    刘巨鳞一脸无奈辩解道。

    他以前在南方沿海州当过刺史,对海上贸易与水战颇有些心得,在军务上给李璘提过不少建议。他可不是韦子春,需要给李白留面子。

    直接开炮将李白的方略贬得一文不值。

    李白的方略,通俗点说,就是从胶东半岛出发,进入海河,再逆流而上直取幽州。

    颇有点清末八国联军登陆塘沽,直取京师的味道。

    而在唐代谋划这一招,太过超前了,可行性几乎为零。

    只能说李白的战略跟他的诗篇一样,充满着浪漫的气息。

    可是恋爱脑不能恋爱一生,浪漫也不能当饭吃。

    这个战略实施起来,别说很难瞒过皇甫惟明,就算瞒过了,想突袭成功也是难如登天。

    退一万步说,就算侥幸成功,补给从何而来,如何长期维持?

    “唉,随他去吧。孤累了,你们慢慢吃。”

    李璘意兴阑珊说道,站起身挥了挥衣袖,转身便出了府衙大堂。

    都是这些破事,难道他不知道前进一步很难么?说这些有个屁用!

    李璘此刻心中腻歪透顶!

    他回到新建的所谓“王府”,刚刚进门,心腹高尚就面带忧色说道:“殿下,您可算回来了,有件大事需要定夺。”

    “大事?还能有什么大事?皇甫惟明带兵打过来了么?”

    李璘一脸不高兴,嘴里喷着酒气反问道。

    “殿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书房一叙!”

    高尚急得都要跳脚了。

    “知道了知道了,那就去书房吧。”

    李璘摆了摆手,跟随高尚一起到了书房。二人落座后,高尚直接递给李璘一封书信。

    “宣武军节度使方清派人送来的,言辞不善,似乎是来找茬的。”

    李璘还没来得及看信,就听高尚如此一说,连忙拿起信纸一字一句的默念起来。

    待他看完信,顿时吓得六神无主。

    “方重勇他这是要……”

    “殿下,现在他改名叫方清了。”

    高尚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因为落款便是宣武军节度使方清。

    “方清是要来对付我们?

    孤也没惹他啊!”

    永王李璘此刻一脸莫名其妙。

    方重勇这吊人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信中,方重勇向李璘发出最后通牒,五日内不对新天子发贺文,不称臣纳贡,便会立刻派兵攻打郓州!将永王视为朝廷叛逆!

    待攻下郓州后,下一步就是攻打齐州!

    “殿下乃是圣人的子嗣,这便是理由。

    无论方清要扩大自己控制的地盘,还是为李琩前驱,他对付殿下,都不需要找特别的理由。”

    高尚慢悠悠的说道。

    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李璘生下来就锦衣玉食,美人环绕,看似享受了人间最好的待遇。

    而他皇子的身份,却是自带诅咒的枷锁。

    一饮一啄,自有天数。

    李璘身为皇子,便意味着世间的一切,对他都不会再宽容。如他这般享有一切的权贵,天生便是该死之人。

    活着的每一天无不是在逆天而行。

    在高尚看来,李璘这般生来就能享受他人所不具备的优势和外物条件,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吗?

    李璘居然还问方重勇为什么要打他,简直愚不可及。

    皇子天生就是该被人讨伐和算计的啊!

    高尚面无表情站在一旁,心中则是对永王李璘暗暗鄙夷。

    “那孤应该如何应对呢?”

    李璘有些紧张的询问道。

    正如今日夜宴上聊到的那样,无论是发贺文,还是发檄文,都是李璘不愿意做的。

    至少是现在不想做。

    他眼巴巴的看着高尚,心乱如麻。

    “不如,奴走一趟曹州吧。方清的兵马如今屯扎曹州,很快便会进入濮州了。

    但濮州作为前线,早已民生凋敝,百姓逃亡,无法获取粮秣辎重。

    宣武军只怕马上会攻打郓州了。”

    高尚轻叹一声说道。

    “不行,伱不能去。你去了,孤的幕府无法维持了。”

    李璘断然拒绝道。

    如今政务军务,报到李璘这里以后,他都是直接交给高尚处理的。高尚若是走了,那些政务军务他跟谁商量去?

    “不如,让李太白走一趟吧,他平日里最是喜欢高谈阔论,让他跟方清去说。”

    李璘忽然想到宴席上李白恶心自己的那一幕,便不过脑子说了出来。

    “李太白么?听闻他与方清有旧,如此也好。”

    高尚微微点头,他本来就看不惯李白,要是那个大嘴巴得罪了方重勇,让对方将其一刀咔嚓,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