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桥,长安东面第一站,名气十分的大,大到整个大唐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里曾经是长安城,甚至是整个关中地区的骚人墨客的打卡之地,留下了无数华美诗篇。

    地方志曾这样记载灞桥,说它是“筑堤五里,栽柳万株,游人肩摩毂击,为长安之壮观”。

    可惜,现在有六万西域和陇右的兵马列阵于此,兵临城下,早已看不到什么游客。

    只有随处可见,反射光芒的明光铠,以及各式刀剑、弓弩等兵器。

    以及一个个粗壮的西北汉子,披坚执锐,如同猛虎要出笼一般。

    远远就能感到气势逼人!

    从灞桥这里可以眺望长安城,偌大的城池就在眼前。

    许多来自安西、北庭军的士卒,一辈子也没见过比凉州城还大的城池。此刻都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天下竟然可以有如此巨城。

    不像是人间该有之物。

    这里便是长安,是大唐帝国的心脏,也是大唐的荣耀与骄傲。

    “李将军,派人去长安城劝降了吗?”

    基哥瞥了李光弼一眼,询问的语气非常不善,似乎在爆发边缘。

    昨日基哥吃了那么大一个亏,让张光晟带兵冲了御帐,简直是奇耻大辱!

    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其实并不是张光晟他们,而是李光弼。

    李光弼确实很会用兵,将颜真卿招募的那批“贼军”几乎是一网打尽了,自身损失微乎其微。

    一句名将之姿,送给李光弼丝毫不为过。

    但是他是真的不会做人!

    李光弼作为此战全局总指挥,却忽略了御帐的防守,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单凭这一点,若是在几年前,基哥完全可以直接下令将其斩杀。

    可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李光弼不仅不能动,甚至连体罚都不行。

    有皇帝在军营中,保护好帝王是排在第一位的,其他的事情都要靠后。如果打赢了敌人,却弄丢了皇帝,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基哥看来,李光弼继承了他义父王忠嗣身上的一个“臭毛病”:只会做事,不会做人。

    所以昨夜李光弼回来请罪的时候,基哥就没给他好脸色看,现在依然是板着脸,怒气未消。

    “回圣人,末将已经派人进城下达最后通牒了,应该很快便有回复。”

    李光弼小心翼翼的回答道,生怕触怒了基哥那根敏感的神经。

    “哼,最好是有回复。”

    基哥冷哼一声,浑浊的双目中闪过一丝怨毒。

    昨夜他恨不得当场将张光晟与颜真卿给宰了,结果睡了一觉起来后,他又仔细揣摩,却发现这两人其实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坏人”。

    起码基哥觉得长安城内比他们两个更坏的人比比皆是,车载斗量。

    在处置张光晟与颜真卿的同时,还有些藏在暗处的人,也不能忽视和遗漏。

    基哥在心中默默清算着名单,琢磨着到底会是谁在给自己拆台,反而是淡忘了昨夜的屈辱。

    张光晟长期待遇极差,没有升迁的希望。他只不过是想向李琩展示自己的能力和水平,通过抓住基哥,来实现身份的翻转。

    他只是个长期保持忠诚,却得不到应有尊重的倒霉蛋。最后黑化了,由爱转恨。

    而颜真卿则是认儒家的死理,觉得他这个皇帝弄得大唐天怒人怨,活该天子退位,太子继位,顺应天道。

    颜真卿的行为虽然形同造反,但他本人却觉得自己在匡扶社稷,内心丝毫不觉得羞愧。

    基哥觉得这种人只能算“蠢”,不能算“坏”。

    那么谁才是真正的“坏人”呢?

    明摆着,长安城内那些不显山露水的关中贵族们。

    韦氏、裴氏、杜氏、窦氏、独孤氏等等,还有自己的那些兄弟,子侄什么的,有一个算一个,谁都洗不干净。

    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坏人”。

    等这回进了长安,绝对饶不了他们!一定要让这些家族给个交代!

    基哥在心中默默发誓。

    不一会,宽敞的春明门缓缓打开,一个穿着紫色官袍的中年人,领着“百官”(其实就只有十几人)走出大门。

    “罪臣苗晋卿,恭迎圣人入宫!”

    苗晋卿看到穿着龙袍的基哥,直接伏跪在他面前。

    他这一手,让基哥有些不明所以。

    苗晋卿这厮,当年不是被自己踢去外地当刺史了么?

    就是因为那个什么科举舞弊案,结果这厮怎么又回长安了?

    “你为何穿着紫袍?你不是被朕派出去当刺史的么?”

    基哥心中疑惑,面沉如水,一脸平静问道。

    苗晋卿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声泪俱下哭诉道:“微臣本在河北当刺史,皇甫惟明谋反,臣不愿意从贼,便逃回了长安。”

    基哥是何等敏锐的政治动物,一听就猜出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苗晋卿曾经是科举考试的监考官,因为在科举考试监考上出过大纰漏,官场生涯是带着污点的。

    为什么会是他出来迎接自己呢?

    因为他身上有污点,又是当刺史逃回长安的,还曾经当过大官,现在赋闲在家。

    所以活该他出来送死。

    其实这也是赌一把,赌赢了重回官场,赌输了全族回炉重造,赌注不可谓不大。

    至于李琩在长安时,他身边的那些官员……呵呵,这些人不跑路,难道等着被基哥回来秋后算账不成?

    自然是能跑的早就跑了。

    想明白这些后,基哥脸上露出冰冷的笑容,对李光弼使了个眼色。

    “你让城内所有守军,全部出来缴械!”

    得到基哥的示意,李光弼出列,对着苗晋卿大喝了一声。

    张光晟昨夜的突袭,搞得基哥都有点杯弓蛇影了,生怕进城后有人给他来这么一出。

    “圣人,所有守军都集中于玄武门内,请圣人派遣一位将军去节制他们便好了。”

    苗晋卿再拜,吓得几乎要尿裤子了。

    基哥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对着李光弼交代了几句。随即李光弼便让张伯仪,带着三千人率先入城探路,并控制玄武门再说。

    其他人仍然列阵于灞桥,并不会轻举妄动。

    如果已经张伯仪带人控制了玄武门,那么便以狼烟为号。李光弼在看到城内狼烟后,就会护送基哥穿过春明门进入长安。

    到时候该清场的清场,该屯扎的屯扎,别无二话。

    基哥对这个安排不置可否,不过看起来还是挺满意的。

    高力士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基哥一边听一边点头,脸上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一些。

    “对了,李琩那个逆子呢?带来见朕!”

    基哥似乎想起这一茬来,面色又变得阴冷起来,目不转睛看着苗晋卿询问道。

    “回圣人,他逃去陇州了。其他的微臣也不太清楚。”

    苗晋卿一字一句的说道,可谓是字斟句酌,滴水不漏。

    “李将军,派一万人攻打陇州吧。”

    无奈之下,基哥只得对李光弼下令。

    没想到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命令,却让上阵杀敌时,丝毫都不含糊的李光弼犯了难。

    见李光弼很久都不说话,基哥有些困惑,看着他质问道:“这件事很难办么?”

    听到基哥这么问,李光弼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说基哥很蠢吧,他其实绝顶聪明,对玩弄权术可谓是炉火纯青。

    但你要说他真的很聪明吧,有时候却连一些基本常识都不懂。

    “圣人,将士们从西域出征,不远万里,今日方到长安,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

    将士们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已经很疲惫了。

    他们此刻心中惦记着长安的繁华,恐怕无心前往他处。

    将士们需要在长安好好休整一番后,方能继续作战,为圣人扫平叛逆。

    就算是末将,也不可能在众怒难犯之下强行命令他们,还请圣人见谅。”

    李光弼的话说得很委婉,不过也把意思带到了。

    他相信哪怕基哥再蠢也该明白这话里话外是在说什么了。

    追赶并捉拿前任太子李琩,是此番军事行动的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所谓飞鸟尽良弓藏,一旦李琩被抓到,那么这六万西军将士的作用,必将大打折扣。

    这个道理基哥一定明白,或许他只是故意装糊涂罢了。

    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西军将士多么缺心眼,也不会放着长安城内的花花世界不管,跑去陇州吃土的!

    他们现在已经看到了金山,上位者再去画饼,已经忽悠不住底层那些丘八了。

    如果不给赏赐,那就啥也别说,您一边凉快去吧!老子管你是什么狗皇帝!

    而基哥能给的赏赐,就是让这六万将士在长安城内搜刮,最好是依照基哥给的名单搜刮。

    然而可以预料的是,没有什么力量可以监督这些丘八们不要胡来。

    大掠长安三日,那是起步价!后面会发生什么,基哥都不敢细想。

    基哥要是敢赖账,这些丘八们现在就敢当面翻脸!

    “圣人,先回兴庆宫要紧。”

    高力士在基哥耳边小声建议道。

    他已然看出基哥让李光弼派人去追击李琩后,现场气氛都有些尴尬起来。

    “如此,那便先入城,其他事情,再从长计议吧。”

    基哥压住心中的愤怒,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说道,他已然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绝非外人看来的一呼百应。

    李光弼连忙就坡下驴辩解道:“圣人英明,待士卒们在长安休整完毕,攻克陇州,抓捕李琩这种事情,只是信手拈来而已,请圣人勿虑。”

    “嗯,这件事就拜托李将军了。”

    基哥面色平静说道,浑浊的目光中看不出有什么深意,但绝非是心甘情愿。

    李光弼感觉芒刺在背,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其实没有那么贪婪,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只是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现在很多事情,已经和李光弼没什么关系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是基哥说什么,不是李光弼等高级将领说什么,军队内部就会无条件执行的。

    李光弼名义上是这支军队的统帅,可以调兵遣将。

    但那不是因为这些军队是他的私军,也不是大唐建制仍在,皇权可以一呼百应。

    而是现在西军与基哥处于一种很难描述,合作又排斥的权力博弈状态。

    军官们是来关中“找机会”的,士卒们是来关中“找财帛”的,基哥是来关中“清场子”的。他们有着共同的目的,有共同的敌人,所以李光弼才能指挥得动他们,基哥才能指挥得动这些高级将领。

    一旦这个平衡打破,比如说底层士卒在长安捞够了,他们就想回西域,回河西陇右了。

    这时候军官们也很难违抗底层士卒的想法。下面的人想走,高层就很难拉得住。

    就更别提连肩挑手提都做不到的基哥了!

    李光弼一方面要应付基哥,一方面又要考虑底层士卒们的感受,如同走钢丝一般,非常不容易。

    正当李光弼胡思乱想的时候,长安城内玄武门方向有狼烟升起。苗晋卿没有说谎,长安城内剩下的所有守军,确实都集中于玄武门了。

    此时基哥那张枯黄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容。

    过程虽然曲折,但是这一局,他赢了。

    或者说几乎赢了,马上就要赢了,就只差抓到李琩了!

    “传令下去,先入城。李将军所部戍卫太极宫、大明宫和玄武门,高将军所部戍卫兴庆宫和外城郭。”

    基哥对身边的李光弼和高仙芝吩咐道。

    很显然,之前李光弼安保没弄好,失去了基哥的信任,所以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便将兴庆宫的安保交给高仙芝了。

    也就是交给安西北庭的兵马戍卫。

    不过两人的防区倒是划分得很公平,李光弼和高仙芝都没什么意见,各自领命而去。

    基哥在高力士的陪同下,慢悠悠,一步步走向春明门。

    刹那间,基哥好像看到一个酷似自己年轻时的虚影,骑着高头大马,风驰电掣般,带着十几个人冲出城门。

    他们脸上带着无惧无畏的青春飞扬,互相叫嚷着什么,挥舞着马鞭。

    但当基哥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偌大一个春明门,没有百姓,没有城门官,什么生气也没有。

    “唉!”

    基哥长叹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兴庆宫的大门,距离春明门很近,走几步路就到了。

    然而当基哥走到兴庆宫大门口的时候,却是愣住了。

    因为门上贴着封条。

    而且这些封条居然还有新的有旧的,门上居然还上了好几把铁锁!

    洁白的宫墙上,居然还有人写了一首诗嘲讽他。

    只见宫墙上面写着:

    长安白日照春空,绿杨结烟垂袅风。

    披香殿前花始红,流芳发色绣户中。

    绣户中,相经过。

    飞燕皇后轻身舞,紫宫夫人绝世歌。

    圣君三万六千日,岁岁年年奈乐何。

    “拆掉!把这面墙拆掉!碍眼!多事!”

    基哥指着宫墙大吼道,几乎是气急败坏。

    作为自幼便是“文艺青年”的基哥,一看这首诗就知道是有人在嘲讽自己!

    于是他瞬间就破防了。

    高力士有些迟钝,文化素养不够,没看出这首诗到底是怎么嘲讽基哥了。

    他压低声音建议道:“圣人,刚刚回长安,政局未稳,还是过些时日再说吧。”

    这是句实在话,基哥愤怒的指着兴庆宫的外墙道:“全部刮干净!再去查查这首诗谁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