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谦行到屏风那里,指尖拈着那月青色外衫一提,浅淡香气便萦绕鼻端,与自己案头那榴色绦带上的味道一般无二。

    是清浅宜人的樱花香。

    他默了一息才拈着外衫行回去,放到支在帐幔外的手上,便自去了窗边榻上落座,对着床幔那端的人道,

    “琥珀说你手臂今日换了药,可好些了?”

    谢梦华胡乱套上外衫,松松的拢上襟口,这才撩开床幔行了出去。

    “还是有些红肿发疼,也不知何时能好。”

    说着话也朝窗边行去,还未近前,边见裴昭谦朝她勾了勾手,“过来!”

    “都督何事?”

    谢梦华想着他可能有事要说,便走到他面前站定问道。

    谁知刚到跟前就被裴昭谦拽着襟口拉到了他身前,她唬了一跳,脚下踉跄,堪堪扶着桌案才站稳。

    她看了一眼裴昭谦,见他眼中有促狭的笑意,以为他是捉弄自己,刚想发火,便察觉他的手在腰间滑动。她垂目看去,他修长的手指将她外衫的襟口理顺,又将腰带打了个活结,这才缓缓收了回去。

    她这才知自己想错了,绯红着脸坐到了对侧。

    裴昭谦倒了一盏茶先递给她,这才自己又倒了一盏喝起来。

    一盏茶下肚,谢梦华仍是未喝,再细琢磨她今日的反常,裴昭谦便猜出她应是因他今日所言心中有气,他弯了弯唇,开口问道,

    “墨砚送来的礼单可看过?”

    谢梦华指头拈着衣襟的腰带,声音闷闷的,“还未看。”

    裴昭谦点了点头,道,“我范阳家中只阿娘一位长辈,规矩没那么多,是以纳彩,问名,纳征那些俗事我已与阿娘说明可省略,唯一这礼单却乃阿娘亲自所列。不过,若你有不满意的地方倒也可与我提!”

    前面的话裴昭谦未照实说,这最后一句倒是事实。

    上阳郡主的信中可未说那些俗事可省略,她虽同意了成婚一事,却想大操大办。自己儿子这些年相看了多少女郎,就没有一个看中的。

    她从一开始的眼高于顶,到后来的心境平和,好算接受了自己儿子有可能不成婚的事实,这却忽然来了意外之喜。

    莫说谢梦华是个二嫁女,就是个无盐女她也乐意。自然是高兴的不行,哪里肯省了那些个俗事,恨不得哪一样都要亲力亲为的为儿子走上一遍才是。

    只不过孙儿一事,倒是裴昭谦唬了谢梦华,他本想试探她的意思,未料她竟同意了。

    正好阿娘信中问他,若是娶了谢梦华如何与上京裴府交代?他便也可以此作为交代先应付过去。

    阿娘所说的交代,便是给裴延的交代。裴延,同中书门下章事,是他的伯父,也是裴家现任的家主。

    裴家乃世家大族,所有子孙成婚需开祠堂,敬告先祖,成婚后所娶女郎才可入族谱,被族中承认。是以若是裴延不同意这桩婚事,哪怕作为阿娘的上阳郡主允了,裴昭谦想娶谢梦华也是不易之事。

    他今日为何心绪不佳,便也是因此。

    朝中现今二圣临朝,圣人守旧,不论政事还是战事,都不想打破如今的平衡,倾向朝中那些遗老和藩王;而女圣人推新,提倡新政,想给本朝开创新的盛世,拥护者大多是近些年选上去的年轻学子。

    长孙家皇族出身,自然站在圣人那端。裴家虽未表明态度,看起来是守旧一派,实际上大多数的政事上都是中立态度。

    圣人对此早已不满,裴家的势力本应与长孙家分庭抗礼,可近些年却一直被长孙辅打压,处处受牵制。他从安西四道调离便是有人担心裴家在边镇拥兵自立,功高盖主。

    朝中本打算给他个闲职,不料女圣人下了一道懿旨,将他调至范阳节度使,明着是在眼么前看着他,实际却密令裴延安排他暗查贪腐一案。

    他早已查出贪腐案并不是孟时迁能左右的,身后必然有高人指点,刚有些头绪查出这案子与长孙府有关,便接到伯父的信要他与长孙府结亲,如此退让他自然不愿。

    况且那时他已遇到谢梦华,心中早已有了别的想法。

    与谢梦华所说之事能解与长孙府联姻一事,正好也可趁此机会叫伯父明白他心中早已有决断。

    天色渐渐暗沉,外间廊庑间已经从远处开始掌灯,不一会儿四下便亮了起来。

    谢梦华见裴昭谦忽然不说话,也觉自己今日有些反常,看了眼外间的灯火道,

    “都督还未用饭吧,我去吩咐琥珀多预备些吃食,您留在府中用饭可好?”

    “不气恼我了?”裴昭谦笑着问她。

    谢梦华瞪圆了眼,眸中俱是被人猜中心思的讶异,却转瞬便坦然道,

    “是有些气恼!”

    “气恼我阿娘叫你生子一事?”裴昭谦打量谢梦华的神色,试探的问出这句话,却见谢梦华的脸色并未有何变化,他又道,

    “若不是,那便是气恼我日后若是遇到心仪的女郎一事?”

    叫他说中了心思,谢梦华面上有些热,眼神也有些躲闪,扭着头看窗外廊下悬着的风灯,就是不言语。

    裴昭谦见此知她是女郎面皮薄,便道,

    “若是因为我阿娘的条件,你倒不用在意,待到你我之事了了,我自会去与她说明。若是因我说心仪女郎一事更不用在意,我少年时便离家去了边镇,这些年在外散漫惯了,寻常女郎怕是不会心仪我这样的粗人!”

    谢梦华心中想着,这倒是真话,本朝好风雅,坊间的女郎大多喜爱那文雅的白面书生,也就她这自小在甘州长大的女郎才喜欢那身材壮硕高大的男子。

    可细琢磨裴昭谦话中的意思,倒总觉得自己亏欠他些什么似的。她心中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想不通哪里不对。

    “你可还有何气恼之处?”

    裴昭谦见她不答话,一径的在那里揉捻腰间的绦带,笑着问道,

    “这绦带也惹了你不快?”

    “什么?”

    见裴昭谦眼神落在自己腰间,谢梦华这才松了手,那绦带好似终于逃脱般飘忽忽的又落回她的腰间。

    裴昭谦知她仍是拘谨,担心自己若是过于着急会将她吓跑,又喝了一盏茶便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