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五载冬,长安,平康坊。

    雪花簌簌,积满了庭院。但严寒,却不能阻止贵人们寻花问柳的脚步。申时未到,南曲名妓南嘉居住的如烟楼中,就来了一中一少两位客人。

    中年人披着一件昂贵的狐裘,现在叫杨钊,不过他日后,会有一个无人不知的名字:杨国忠。现在,他正十分亲切地对着少年人的耳朵,笑容猥琐地问:“贤弟,我听说南嘉可是名满三曲的歌姬,规矩特多。你是使了什么手段,让她同意,今晚与哥哥行酒的?”

    “国舅,南嘉规矩多,可杨妈妈的规矩,只有一个。”少年人王衡意味深长地一笑道。

    他是个穿越者,前世中弹倒地,醒来就发现自己变成了唐人王琚的第十个儿子,也是叫王衡,五尺之躯,十来岁的年纪。

    他这便宜老爹王琚,因在先天政变时立有大功,所以在过去的四十年里,一直受到圣人的优待。除此此外,王琚还与东宫丈人赞善大夫杜有邻等人有着密切的书信往来。

    但有了如此身份的王衡,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就在这个冬天,权倾朝野的右相李林甫就会再次掀起意在废掉东宫太子李亨的杜有邻案,并借着此案,将他认为亲近东宫的大臣全部罗织入狱,而王琚一家,就是因为被发现与杜有邻等人有过书信往来,而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王衡尽管明白,让自家逃避此难的唯一方式,就是远离东宫,并重新争取圣眷。但他是在大半个月前,才穿越到这具病躯上的!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王衡打听到,剑南道的推官杨钊,即日后的杨国忠,当时正在从蜀地进京的路上。而杨钊此行正是为了巴结新近受册封的杨贵妃!

    王衡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只要抢在李林甫掀起杜有邻案前,与杨钊吃上几顿饭,并诱使杨钊收下自己的礼物,就能将自己与杨钊紧紧绑定。届时,凭借杨家的圣眷,自己也能搏来一个翻身的机会!

    于是,王衡立刻动用王琚的关系,通过剑南道进奏院给杨钊送了封信,与杨钊建立了联系。并在今天,带他来南曲,享受一下长安的柔美。

    可正当一切都按照王衡的计划进行时,半路却杀出两个程咬金来!

    “老鸨!那什么什么南,准备好了没有?”刚关上的门忽地被人一脚踹开。王衡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恶少年带着五六个随从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老鸨杨妈妈慌忙冲了出来:“哎呀,吉郎君,仇总管。真是对不住啊,今天杨公子和王十郎,可都点名要南嘉作……”

    “啪”怎料,杨妈妈话音未落,那吉祥便上前一步,一掌打在杨妈妈脸上。

    “放肆,我要的人,谁敢跟我抢?”吉祥暴怒道。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声冷笑:“小鸡舌,你好大的口气。”

    吉祥忙转身一看,原来是一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正昂首而入,遂慌忙挺胸道:“你,你是何人?可知道我阿爷是谁?”

    “监察御史杨谏。”杨谏不屑道,“南嘉娘子与某,是高山流水,你算什么?

    “他是户部侍郎杨慎矜的儿子。”吉祥的管家,仇十七低声对他道。

    “我阿爷是京兆府的法曹,右相门下!”吉祥却是丝毫不惧,“今天,那嘉什么是我的!”

    “哎呀呀,二位爷。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啊。今晚南嘉其实已经被王十郎给包了,说是要接待杨国舅。妾身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杨妈妈见气氛越来越不对,忙捂着肿胀的一边脸,带着哭腔道。

    “就凭那纨绔?”吉祥怒道。

    “王衡?便是那个在诗会上写‘日出于东,如红苹果’的王十郎?他如何能入南嘉的眼?”杨谏更是惊讶,“还有那杨国舅,就一好赌之徒,也配?”

    杨钊本正欲上前与这两人行见面礼,但听了对方对自己的评价,也不由得脸色一沉。

    “杨公子,先来后到的道理,你可懂?”王衡尽管不悦,但仍保持着和气。

    “喂!就凭你,也配捅那什么南?!”吉祥怒喝道。

    “十郎,南嘉的规矩是,通晓诗书琴理才能听她的琴,而你,似乎不合适吧?”杨谏倒底是文化人,骂起来人,也委婉,得体得多。

    “哈哈哈哈。”王衡却是不怒反笑,一把搂住杨钊道,“我不合适。可我这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杨国舅,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合适得很!”

    “啊,哈哈哈哈。”杨钊尽管被逢迎得舒服,但还是怕一不小心会漏了馅,便悄悄道,“贤弟,话说得太过了啊!”

    “无妨,我能帮国舅应付他们,让他们知道,国舅的才华。”王衡颇为怨恨地瞪了吉祥和杨谏一眼,因为这两人的突然出现,给他的保命计划,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不管!今晚,那南什么,是我的!”吉祥爆喝一声,就要往闺房里走。

    “就你这泼皮!”杨谏撸起袖子喝道。

    “慢着!”王衡收起笑脸,严肃道,“先不说,我早就约了南嘉。既然你二位都如此想要南嘉作陪。不如,我们就比一把。”

    “比什么比?!”

    “小鸡舌,你若连规矩都不懂,那就滚!”杨谏终于被激怒,呵斥道。

    吉祥虽然蛮横,但心中到底还是对杨谏和王衡存有三分忌惮的,一见他俩统一了意见,也就不敢耍横了:“比什么?”

    “当然是写诗啊,谁能让南嘉心动,今晚谁就能与南嘉共度春宵。”王衡道。

    “好,写诗就写诗。”杨谏赶忙答应,生怕王衡改变了主意。

    “王衡,你读过书吗?还敢跟杨谏比诗才?!”

    杨谏素来自傲,故而觉得在这场比试中,自己有点太欺负人了,便主动道:“某是博学宏词科的进士。比诗才,未免胜之不武。这样吧,我们不限韵,不限律,不限字,能把诗写出来即可。最后让南嘉决定,谁胜谁负。如何?”

    “好!”王衡叉手一礼,“大郎高义。”

    吉祥见这两人这就好上了,也只能悻悻地应了。

    杨妈妈见王衡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冲突,也立刻有所表示:“十郎,是在对不住了。来,这是双倍的订金。你先收好。”

    王衡一看,原来是两张盛通柜坊的兑票,共计二十贯:“好,麻烦假母,安排笔墨。”

    “快,快!”杨妈妈赶忙招呼道。

    立刻有男仆捧来纸笔墨砚,在三人面前摊开,又有丫鬟在炉中续上熏香,杨妈妈则亲自在烛台上点起蜡烛,再罩上纱笼。

    王衡刚欲动笔,忽然听得帘后传来一阵幽幽古琴声,如怨如诉。

    “诗成!”杨谏不愧是博学宏词科的进士,王衡不过在幽怨的琴声中一恍惚,他便激动得站了起来,“我诗成矣!”

    “哇,杨公子真是才华如江,不亚建安七子矣!”杨妈妈只看了一眼,就赞叹不已,“娘子,你可听好了:‘江南折芳草,江北赠佳期。江阔水复急,过江常苦迟。蘋白兰叶青,恐度先香时。美人碧云外,宁见长相思。’”

    “此诗名为《赠知己》,赠予南嘉娘子。”杨谏对着纱幔,拱手一礼。

    杨钊大骇,忙在王衡耳边嘀咕:“贤弟啊,这杨谏的诗,可是上上之作,你真能比得过他?”

    “不是我,是国舅与杨谏、吉祥比。”王衡道,“国舅,人在长安,最重要的就是名望。而今晚胜了他俩,国舅的名望,不就打响了吗?”

    “什么?”杨钊直到此时才意识到,王衡把自己摆上桌了,心中登时一恶,“我如何会写诗?!你怎可如此?”

    “国舅,我会写。”王衡浅笑着拿起笔,“谨以此诗,赠予国舅。”

    “哈哈哈,好兄弟!”杨钊恍然大悟,旋即由怒转喜,甚至还拍了拍王衡的脊背,“还是贤弟周到。哈哈哈!”

    “你写的什么破诗!看我的!”另一桌,吉祥拍案而起,“南曲美女实名嘉,绝世容华无比高。淡长得中非细纤,红颜天生谁画眉。花楼椒台木兰厅,绣窗饰轩文玫梁……”

    “鸡舌!焉敢盗用王府君之诗?”杨谏是个才子,读得书多,因此没等王衡这个正主之子反应过来,他便已经拍案大怒。

    “酸腐之人!我这叫抄吗?你一一比对,可是每个字都一样?”吉祥却是不甘示弱,“再有,王府君都没意见,你叫什么?”

    原来,这吉祥是将王琚写的《美女篇》,随便改了几个字,就当是自己写的诗,来讨南嘉欢心了!

    “你!你!”杨谏气急攻心,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去!让那南什么,出来陪她阿爷。”吉祥懒得跟杨谏争辩,转身呼呵道。

    “郎君勿急,十郎还没有写好呢。”杨妈妈挡在门前道。杨谏见状,也站在杨妈妈身边,用行动来警告这个恶少年。

    另一边,王衡放下笔,不急不躁地说了句:“诗成。”

    “哥哥看看啊。”杨钊好奇地凑过去看,他虽没有诗才,但也是能勉强分别好坏的,“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哎呀贤弟啊,这诗中,连一句夸赞之语都没有,如何能讨花魁欢心啊?”

    王衡却是摇了摇头:“如果南嘉是想要夸赞之语,那她听完杨谏的诗,琴声就该停了。可现在,琴声还在响。”

    “这能说明什么?”杨钊看了眼纱幔后的人影,挠着脑袋问。

    “琴声低沉,如怨如诉。这说明,南嘉今日,心情不好。”王衡道,“我猜,她是在伤感什么。”

    “原来如此!”杨钊越想越觉得王衡说得对,“那哥哥就去了。”

    “嗯。”王衡微笑着点头。

    “诗成!诗成矣!”杨钊跳了出去,舞着手中的麻纸,“你们都会错意啦。只有我杨钊,才是南嘉娘子的钟子期!”

    “娘子,你可听好了!”杨钊也不将麻纸交给杨妈妈,而是自己大声念了出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叮~”琴弦一动,继而良久无声。

    “南嘉?”杨妈妈一惊,回头道,“可是看上了杨公子或是吉公子?”

    “杨郎这诗,是有些意境,但可惜,与南嘉是半点不沾边啊。”杨谏面露轻蔑之色,野人就是野人,总喜欢特立独行,还以为这样很帅,殊不知就是个小丑,“南嘉,吾来矣!”

    “一边去!你那诗,能与我的《南……南嘉赋》比?”吉祥怒道。

    两人正争执着,纱幔后,人影晃动,似是南嘉站了起来,屈膝道了个万福:“敢问杨国舅,此诗名为何?”

    “叫,叫……”杨钊语塞,双眼在麻纸上扫来扫去,“‘金缕衣’出现得多……《金缕衣》!对,就叫《金缕衣》。”

    “奴家今晚,愿侍奉杨国舅。”

    “什么?!”杨谏和吉祥皆是大惊,“为何!”

    “哈哈哈哈!”杨钊捧腹大笑,“因为你们压根就不懂,美人的心!”

    杨钊消失在纱幔后之前,还不忘朝王衡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