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衡回到家中,看到的,是满眼惨状,两个血肉模糊,衣衫不整的人,守在一堆被还回来的家私旁。

    “清点过了,财物还剩一百来贯,另外还有一些,退回来的衣物被褥。”怀沙抱着横刀,对王衡道。

    “我想将这些钱分给他俩,让他们走。”王衡道。

    “为何?”怀沙问。

    “吉温说过,是王端告诉他,我的左脖颈下,有个印。”

    “那我呢?”怀沙的身子,明显颤了一下,若是在以前,她不会将情绪表现得这般明显。

    “各为其主。”王衡轻叹一声,便绕过怀沙。

    “他跟随伯父,多少年了?”怀沙在王衡背后问。

    “他看着我长大,且知道不少我的事,还都告诉吉温了。”王衡道。

    怀沙不说话了,她明白王衡的意思——他有野心,所以需要自己的人。而不是他爹留下的老臣子们。

    “端叔!”王衡迈进院落。

    “十……十郎!”王端见了王衡,混沌无神的眼珠,忽地有光闪过,他的嗓子已经嘶哑了,声音该是哭嚎,但眼角却无泪流。

    王衡看清楚了,剩下的那个仆人,也不是王端的儿子或妻子。换言之,他的妻儿,都死在了吉温的酷刑中。

    “全叔,我就有话直说了。”王衡道。

    “十郎,对……对不起!”王端摔倒在地,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因此颇觉无颜见人。但又想到,自己也失去了妻儿,所以这并不能称之为背叛。

    “不必道歉。”王衡将他扶起,“家中的财帛,还有一百零三贯,你俩分了吧。还有这衣物被褥,觉得堪用便拿去。”

    “十郎!”王端大惊,怎么也想不到,王衡竟会这么做。

    “全叔,我们好聚好散,可以吗?”王衡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逐渐变得阴寒。在这件事上,他自问和王端都不占理,因此,他也不会有任何的愧疚之情。

    “好!好!”王端双目依旧无神,但回话,却是吼出来的。

    王衡雇了辆马车,将两人送去医馆,然后去东市署,给两人赎了身,再将财帛存进盛通柜坊,最后将兑票和两贯零钱均分给两人。至此,主仆关系结束,王端二人和王家,表面上看,是再无瓜葛了。

    办完这件事,一天也就过去了,王宅还是那冷冷清清的模样。

    “你不走了?”王衡靠在门边,看着正在收拾屋舍的怀沙。

    怀沙便停下来,想了想:“你想我走,还是留?”

    “我可管不了你。”王衡笑道,“倒是你啊。”

    他知道,以怀沙的能力,一定知道自己的许多秘密,唯一的疑问在于,怀沙是将这些秘密都上报了,还是藏在心里了。

    “今晚吃什么?”怀沙问。

    “你会做饭吗?”

    “煮饭会,焯菜会,别的不会。”怀沙道。

    “巧了,我就是不会煮饭,焯菜。”王衡一拍手掌,“看来,只有一起做这顿饭了?”

    “噗嗤”怀沙捂嘴一笑,接着拍掉袖子上的尘土,“好。”

    王衡前不久又去打了口铁锅,就放在厨房里。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将菽油倒进锅里,待它起泡。”王衡说着,开始倒油,“去拿两个鸡蛋来。”

    怀沙照做。

    “会用锅铲吗?”王衡问。

    怀沙摇了摇头。

    “手给我。”王衡站在她背后,很自然地,握着了她的右腕。这一动作,令他嗅到了一阵清香,极是醉心。

    “等它成形,再翻炒,小心,别糊了……”

    怀沙忽觉王衡的手在自己的腰肢上乱摸,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你干嘛呀?”

    “做菜时,不可分心。”王衡道。

    “哼,那你现在?”

    “你分了一半心,我也分了一半。剩下那两半,不正好凑一个专心?所以,我是在配合你。”

    “巧言如簧,颜之厚矣!”

    “好了!”王衡笑道,“这煎蛋就成了。”

    小半个时辰后,饭菜做好,很简单,就是一盘波斯草,两只荷包蛋,外加两碗饭面上,洒了香麻油的麦饭。

    怀沙点了根蜡烛,放在饭桌中间,两人各坐一侧,烛光摇曳,浪漫而朦胧。

    王衡捧着饭碗,却不吃,而是盯着怀沙来看,他虽早就记得她的模样,但却是直到今天,才有闲暇细看,但见,眉如远山,纤细灵动,眸光盈盈,清澈纯净。

    “你为何总盯着我看?”怀沙其实很馋,一口就吞掉了整只荷包蛋,但尚未咬,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抬头一看,却见面前坐了个痴人,于是,又将荷包蛋夹了出来问。

    “上一次,杨国舅说,贺兰士则在迷糊的时候,总在低唱一首诗。”王衡道,“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怀沙接了下去,不过不是念,而是轻声唱:“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贺兰士则,就是那个候骑。”王衡道。

    “你似乎,同情他?”

    王衡嘴角微弯,没有回答,他说这件事的目的,只是想看一看,怀沙的态度。

    “家父本是陕县县令。开元二十九年,李齐物任陕郡太守,决定开凿黄河两岸的山体,拓宽河道,再于山体上,开凿供纤夫、车马行走的道路,让漕船,能直抵达长安。”怀沙侧过头去,看着灯烛道,“家父便和县尉裴冕一起,上疏反对此事,因为开凿出来的石块,很容易掉落到河道之中,让河道变得更加凶险,难以航行。后来,果然如此。”

    “李齐物知道此事后,便给裴冕戴上了枷锁。支持李齐物以此法通漕的韦坚又派御史罗希奭至陕县,罗织家父的罪名。”

    王衡脸上的笑意,先是凝固,紧接着,就消失了:“记得那时,韦坚和右相,还很要好。令尊与裴冕的上奏,只怕会得罪所有人吧?”

    韦坚和李林甫,其实是亲戚。韦坚的妻子,就是楚国公姜皎的女儿,而姜皎,还是李林甫的舅父。所以,这两人早年,既是亲戚,又是盟友。只是到了后来,韦坚通过漕运建功,获得圣人赏识,大有拜相之势,两人这才走向决裂。

    “唉,后来,家人都被流放至苍梧。而我,却被罗希奭带回长安。跟许些同龄男女关在一起,白天学礼乐,晚上习刀枪。”怀沙将视线从灯烛上移开,看着王衡道,“两年半前,韦坚府购置奴婢,右相便将我们几个安排了进去。也是我们,将韦坚要与皇甫惟明私下见面的消息,送到右相案前。”

    王衡在心中道:你与我,真的很像。

    “韦坚获罪后,右相替家父平反,还升了官。可他做的第一件事,竟是给我办了葬礼……”

    怀沙正掩面而泣,忽地一只有力的手,搭在了她的肩头,她抬头,却看见,王衡那坚毅无比,且满是关切的眼神。

    “往后的路,一起走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