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数?髽髻男子再次望去,仔细打量了一番,神色略显疑惑。

    “苦竹老兄,你是远古灵根所化,见多识广,这异数是个怎么回事?”

    老人缓缓起身,笑了笑,叹道:“但凡是个人,就有可能修行的。之所以修士数量占比极少,不是天才少,而是被发现的天才少。即便是山中随意一樵夫也能修行,只不过九成人连洗髓都做不到。”

    话锋一转,苦竹真人朝秦秉看了一眼,轻声道:“这少年毫无慧根,简直是一窍不通。但他手持那把黑锏,反倒是能克制修士,这还不是异数?”

    结果此时,有个少女啃着一根鸡腿儿,几乎是凭空出现。

    髽髻道人张了张嘴巴,自汉时活到现在,今日接连震惊两次啊!

    他扭转过头,神色颇为复杂。

    “苦竹兄,这也是异数?”

    苦竹真人脸上变颜变色,他早就看出胡潇潇的妖孽之处,可照理说天赋越高越容易陷入幻境,那丫头却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出来了?

    老人并指划过眼前,再一细看,无奈一笑。

    “这个恰恰相反,简直太通了,要是放在三千年前,板上钉钉的仙人了。”

    一个一窍不通,一个无窍不通,如今天下哪儿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人?

    钟离寂道深吸一口气,呢喃道:“那孩子反倒资质平平了?”

    苦竹一笑,“所以是凡人嘛!”

    其实若是有个同境修士在他们身边,便能看出来,这二人生机,此刻在疾速流逝。

    迷雾当然存在,但在一场幻境之中,胡潇潇与秦秉所处之地才是真正的霍山。

    刘赤亭身陷迷雾,伸手不见五指,不知前方是山崖或是溪谷,更不知身边人去了何处,也不知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周围一切都是白茫茫,即便闭上眼睛也还是白茫茫,他索性闭上了眼睛。

    可就在闭眼的一瞬间,耳畔先后传来几道声音,其中一道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等他睁眼时,只见迷雾之中有几道身影,背未名的那人自然是邓大年,但其余人身上好似披着白纱,无论怎么用力,就是看不清。

    “邓除夕,你天资卓绝,说你是三千年一遇之天骄毫不过分。将来开辟仙门,为这人世间开一扇飞升门户不好吗?你为何要求死呢?”

    少年眉头,立时皱起。

    前方几道身影一个比一个模糊,可声音却尤其清楚,此时开口的,是邓大年。

    “老梆子废话作甚?要打就打!”

    刘赤亭又是一愣,在他眼中一向温和的邓大年,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小小金丹,妄想逆天?”

    一道模糊身影缓缓拔出未名,语气淡然。

    “谁想得到遇见你这等老梆子?”

    刘赤亭尚未看清后面发生了什么,眼前画面一转,便听见有人说道:“认个错不行吗?”

    邓大年朝着一处地方恭恭敬敬拜下,呢喃道:“大师伯真觉得我有错吗?”

    那道中年人声长叹一声,沉声道:“若不认错,只能废除修为,将你流放。”

    邓大年笑了笑,又道:“大师伯,我师父呢?”

    中年声音略显沉闷:“他说铗山为重。”

    话音刚落,刘赤亭眼前再次泛起白雾。

    方才已经想过了,后边那人定是大方脸的师兄了,可前方那些盛气凌人的家伙会是什么人?难道邓大哥是被人害死的?

    但这个念头一起便被刘赤亭自己否了,因为邓大哥是死在自己面前的。

    从前总是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此时此刻,耳目所视所听,都不一定是真的。

    一时之间,少年有些糊涂了。

    自己所见当然不是真的画面,但事情是真是假要如何评判?

    站立原地,略微思量了片刻,刘赤亭突然抬手握住未名。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早晚有一天我会弄明白。

    可现在,我没工夫被耽误在这里!

    正要拔剑以春风开路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刘赤亭,你没事儿吧?”

    少年猛地转头,却什么也看不见,自己的手都看不见。只是感觉到了一只拉住了自己的手,还有微弱的鼻息传来。

    “刚才怎么回事?一下子走散了,你见到师父跟秦秉了吗?”

    刘赤亭声音有些古怪,像是有些……有些不知所措。

    方才听到那么多讯息,都没有此刻情绪复杂。

    胡潇潇的声音在身前传来:“你怎么回事?快走啊!咱们不是要去救景大叔吗?”

    刘赤亭点了点头,“嗯,好。”

    只觉得那只纤细手掌拖着自己,一路向前狂奔,跑了足足两刻,突然之间就穿过了浓雾,刘赤亭也终于看得见身边姑娘了。

    胡潇潇长舒一口气,“终于是出来了,你感觉得到至阳之气吗?要在山巅出牵引荧惑,咱们是不是再往上些?”

    刘赤亭又是一点头,呢喃道:“秦秉说我早就开了奇经八脉,体内剑气充沛。其实以前练抓风吃风,现在看来对许多东西都有用。”

    星穹之下,乱木山巅,少女缓缓转过头,满脸的疑惑。

    “你在说什么?”

    刘赤亭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到路边一处潮湿石头边上,缓缓坐下了。

    “抓风能释放剑气,吃风能分清灵气清浊。我早早开了奇经八脉,现今又开了十二脉,体内剑气很充沛。”

    胡潇潇略微皱眉,“你到底在说什么?”

    刘赤亭抬起头,苦涩一笑。

    “所以秦秉教我衍气宗的感气法门,去感受万物气息,我学得很快,大概第二天便抓取了你们的气息。真要细分,可能每片叶子都有自己的气,跟你们说的元炁应该有很大区别,非要说,应该算是一种自身的气势吧。潇潇的模样、脾气、记忆,你都能学,但你学不来她那种清澈见底的气息。”

    见前方姑娘愣住,刘赤亭再次开口:“知道我觉得自己处境像是什么吗?”

    “胡潇潇”闻言一笑,问道:“什么?”

    刘赤亭深吸一口气,反问道:“你做过梦吗?”

    少女愕然,这问得哪门子问题?

    于是刘赤亭自言自语:“邓大哥教我养剑术,当时是说教我睡觉。但其实邓大哥都不知道,我睡觉梦很多。一开始做梦,我要迷失很久才忽然察觉到这是个梦,但每每到那时便会醒来。慢慢的,我能很清醒的在梦里行走,刚开始很短暂,后来越来越长。后来有一次,我故意在梦里待了很久,想吃从前未吃过的东西,可我穷尽脑汁,也就想到了大米饭跟肉。我想做的事情,无非就是不用被大当家他们拳打脚踢。自那以后我就没做过梦了。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说的这些,你能明白吗?”

    “胡潇潇”却微微摇头,“没明白。”

    少年人笑了笑,朝前一指,竟是有炙热剑气迸射而出,是那日学胡潇潇的。

    剑气发出之时,刘赤亭有一瞬间闭上了眼睛,面前少女瞬间化作飞灰,在夜空之下随风而散后他才睁眼。

    起身往山巅看了一眼,少年自言自语:“要是她,一定能明白。”

    因为那时候我吃过最好的便是大米饭配肉,觉得最快乐的,就是不必被人当猪狗使唤。

    胡潇潇出现之前,刘赤亭真的难以确定瞧见的邓大哥之事,到底是真是假。

    见胡潇潇之后,刘赤亭万分确定,所见不过是先前听到的故事,外加自己的想象罢了。

    他缓缓拔剑出鞘,脸颊却突然有些发烫。

    抬手拍了拍自个儿脸蛋儿,刘赤亭干笑道:“我也想……霸气点儿,反正又没人看得见。”

    事实上他不用拔剑的,只是突然之间觉得这样够帅气。

    修行之前,我刘赤亭的梦就是自己说了算的。

    他曾见周至圣御剑划破天幕,那是他所见之中,最是骇人的景象。先前过龙台之时,也借顾怀跟胡潇潇的元炁出剑。

    这便是见识,也是我刘赤亭的想象力。

    于是乎,少年单手举剑,像上一撩,十余里之长的剑气瞬间发出,挂满星辰的天幕立时被撕开了个口子。

    他想了想,干脆一步跃起,本想学周至圣御剑,结果学不来,只得一蹦冲天起。

    少年人稳住快要蹦出来的心,满面笑意。

    “我的梦境,我说了算,荧惑是吧?至阳……哎?荧惑是哪颗星星,谁告诉我一声?”

    无奈,只得破出梦境,重新做个凡人了。

    此刻终于是出了迷雾,但刘赤亭出现的地方,却在山巅。

    他很快就察觉到了胡潇潇跟秦秉的气,这次不会错了。

    “咋没人告诉我荧惑是哪颗星星?我上哪儿求阳火啊?”

    秦秉嘴角抽搐,以前还没发现,此时此刻他终于是见识到了刘赤亭的……无知。

    胡潇潇咧嘴一笑,指着上方天幕,“喏,泛着红晕那颗就是了。”

    与此同时,那处山巅,钟离寂道笑得前仰后合。

    “苦竹老兄,你这算盘全打错了啊!那小子没见识,无知自然无畏,就这么稀里糊涂出来了?”

    苦竹一笑,“人人都像他这么无知,那就好了。他明明一开始就发现了那个丫头是假的,你觉得他为何说了一大堆才决定破了幻像?”

    钟离寂道抿了一口酒,随即摇了摇头。

    苦竹笑容温和,轻声道:“因为舍不得,我猜他甚至在想要不要捏造出来一个邓大年或是老郎中与他说说话呢。”

    无风不起潮,潮水无情风有情。

    若刘赤亭骨子里是一道淡漠冷静的潮水,那邓大年便是卷起万里潮的有情风了。

    此刻钟离寂道也有些明白了,他摇了摇头,呢喃道:“吴国陆玄、唐国李稚元、蜀国季长命,楚国马希晴,还有那个被强行出嫁,生一女后自裁的耶律质古。二十年前便定下的一批天之骄子,范山人应该都找过,但竟然无一人入他的眼。现在看来,他选了个看似最平凡的孩子,也未必是错的。”

    人的见识总是一点一点长起来的,对外界一无所知眼睛看待这个绚烂人间,才会更清楚。

    难得的是,刘赤亭很清楚自己选了什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但他已然会选想选的路,即便那条路并不好走。

    苦竹笑道:“古时候有人问过我,说行未知事是摸着石头过河,那过河之后呢?到现在我还没有个答案,想必此生是得不到这个答案了,但后人可以,定然可以。”

    话锋一转,老者又道:“真正需要担心的,是这位周剑仙啊!”

    迷雾之中的斗寒峰,周至圣最早看见的那道走了的身影,其实是他自己。他所见的并非是幻象,而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

    跪在祖师牌位之下的老者,是周至圣与卓九的师父,据说是铗山立山以来,天赋最差的一人。

    周至圣早已双目猩红,因为他从来不知道,当年他潇洒离开,师父却在大殿受刑!

    大殿一侧,卓九被几人按着,怒气冲冲,骂声不止。

    “他犯的错,为什么我师父担责?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你们不懂吗?”

    一鞭子落下,老人背后一片血肉模糊。可他却咧出个笑脸,冲着卓九一笑。

    “小九,你师弟或许错了,但也就这一次不对吗?对与错师父说了不算,你们怎么想的师父也不知道。可是啊!即便你师弟有错,当师父的也要信他,换成是你也一样。又不是什么败坏道德的事情,我代弟子受过而已,不应该吗?”

    噗的一声,周至圣一口鲜血翻涌而出,根本止不住。

    斗寒峰在缓慢消失,迷雾也在逐渐消散。

    刘赤亭都找了好半天荧惑了,就是找不着……他又不好意思再问,怕被人笑话。

    正头疼呢,十几丈外,突然有一道身影凭空出现。

    刘赤亭看去才发现,周至圣嘴唇尚有血迹,面色白的吓人,再加点儿青色都赶得上死人了。

    没忍住朝他喊了句:“你做什么?”

    周至圣面无表情,抬手轻轻擦干净嘴上鲜血,朝天看了一眼,呢喃道:“准备好。”

    说罢,一道狂暴雷霆冲天而起,直逼漫天星辰。在山中三个年轻人眼中,周至圣简直是要把天戳个窟窿。

    下一刻,一缕好似烈焰的光华自刘赤亭正上方垂落,灌入其头颅之中。

    少年也不含糊,早在两月之前就在尝试抓取灵气之中的至阳五行之气,而这道至阳之气早不是什么丝线了,而是一棵大树,抱起来毫不费力。

    也唯有苦竹与钟离寂道看得见,云海之上有个方脸中年人以木剑将那股子火属灵气一分为二,阳气在助刘赤亭破境,而阴气与其中反噬,尽数落在了周至圣身上。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息。

    执拗的人啊!竟是以此阴火自罚!

    “唉,他的心乱了,想要剑入六重天,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