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嘲人是化炁体修,他当然也察觉到了刘赤亭方才那股子炙热气息了。

    他苦涩一笑,摇头道:“哪里需要这么虚张声势……倒是你小子,看着变了,其实没变。”

    不知怎的,莫嘲人就想起去终南深处时途经一处村庄,这小子跑出去买了麂子肉,让那老妇做好,只给胡潇潇吃。

    刘赤亭没好气道:“你这是什么话?我最开始修行,给我喂拳的不是你么?喊声莫大哥是咱俩情分,喊前辈,是理应如此。”

    见莫嘲人还要说话,刘赤亭都不想理他,只是转身望向那位姑娘,轻声问道:“姑娘,我们中土来的人,侠气总是要大过仙气的,方才进来时莫前辈还说了,管不管得了是一回事,管不管是另一回事。当年我少年离家,路遇野鬼,是莫前辈救我性命。听闻莫前辈出海是被姑娘所救,在下要多谢姑娘,救我恩人。”

    女子眼眶通红,一双眸子始终盯着莫嘲人,有些懊恼,更多是自责。

    “莫大哥,对不住,都是我连累了你。可是……段家丹坊背后是方丈岛古家,我们惹不起的。事到如今,我守着丹方也没用,你们快逃吧,我交出丹方,他们不会为难我一个弱女子。”

    莫嘲人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古家?小子,你本就……你还是快走吧。”

    刘赤亭倒是一笑,摆手示意二人放宽心,随后问道:“古家的谁?”

    莫嘲人皱了皱眉头,沉声问道:“小子,什么意思?”

    刘赤亭神色古怪,“信我。”

    莫嘲人这才转头看向姑娘,“小婵,你还是说吧,这小子多半是有些依仗的。”

    可那个叫做小婵的姑娘紧闭嘴唇,就是不开口。没法子,刘赤亭笑着摇头,轻声道:“一个三流势力,当家的也就是凝神而已,说穿了也就是与古家供奉有些牵连,不是什么大事儿,谁还不认识几个响当当的人物,你放心说吧。”

    小婵盯着刘赤亭许久,最终还是苦涩一笑,打算实话实说,劝退刘赤亭。

    “是古家供奉,叫做朱框。方才那人是段家嫡子,他的妹妹要嫁给朱框,是想用我手中的丹方,作为陪嫁。”

    刘赤亭抿了一口酒,神色古怪,“朱框……记得,记得很清楚。”

    小婵又道:“亲事已经定了,被你赶走的那家伙,定然要狗仗人势的。”

    刘赤亭拿着酒葫芦,回头望了一眼,笑道:“不怕不怕,来帮手了。”

    莫嘲人有些疑惑,“哪里来的帮手?”

    话音刚落,一道声音便跃上了墙壁,蹲在墙头儿。

    “师弟好毒的眼睛,恭喜啊!破境了。唉?身边那位美人儿呢。”

    刘赤亭原本灌了一口酒,听到薛无理这般开口,噗的一口就将酒水喷了出来。

    “薛无理,你好好说话,别瞎说!”

    薛无理摆手道:“小师弟不喊师兄就算了,还说我瞎说?我可没瞎说,这一路北上,小师妹问得可多,我把我知道的颠来倒去说了好几遍了。”

    刘赤亭疑惑道:“小师妹?”

    薛无理一本正经道:“你们两个入门最晚,当然一个是小师弟一个是小师妹了。”

    也是此时,刘赤亭胸前玉笔微微一亮,另一支玉笔,……就在附近。

    此时此刻,刘赤亭哪里还顾得上骂人,只是沉声道:“烦劳薛师兄照看莫前辈,他也是邓大哥的朋友。”

    说罢,剑光拔地而起,以极快速度朝着海边飞掠而去。

    莫嘲人张了张嘴,这家伙,都会御剑了。

    他是由衷地为刘赤亭高兴。

    转过头,他对着薛无理微微抱拳:“薛道友的大名,如雷贯耳。只是这小子如此慌忙,是去做什么?”

    薛无理笑盈盈道:“见相见的人呗,莫道友是吧,我岁数比你大,就姑且喊你一声老弟了,你跟我邓师兄是怎么认识的?”

    小婵早已愣在原地,薛无理,这个名字她当然是听过的,但都是恶名。可是他是铗山弟子啊!

    莫嘲人皱了皱眉头,沉声道:“你是铗山弟子?”

    薛无理干笑一声:“现在不是喽,人家嫌我名声太次,已经逐出师门了。”

    莫嘲人闻言,冷哼一声,嗤笑道:“倒是你们铗山的作风!”

    邓大年的事情,何止是刘赤亭一人耿耿于怀?对莫嘲人来说,邓大年一样是领路人,他对铗山全无好感。

    动不动就将人逐出师门,是不是有用的就可以留着,没用的就要踢走了?

    薛无理叹息一声,转身坐在台阶上,呢喃道:“不怪我师父,怪我自己,沾了一身屎却又洗不干净,留在铗山容易把师门弄臭。”

    话锋一转,“不提这个了,小婵姑娘,我现在可不是铗山弟子,帮忙打架可以,唬人是不行喽。”

    小婵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莫大哥,我只是……怕连累你。”

    莫嘲人笑了笑,摇头道:“连累啥啊,刚才飞走的那小子,被古家悬赏百枚紫泉,是他连累咱们才对。”

    而此时,刘赤亭却停在了半空中。

    事到临头,他突然有些害怕,不是有些,是很怕,怕极了!

    沉默了好几个呼吸,他摘下酒葫芦,猛灌了一口酒,什么叫酒壮怂人胆?

    死就死吧,瞒着不行!

    想到这里,剑光再次飞掠而下,几个呼吸而已,就停在了海边一处高楼之下。

    镇海楼,很常见的建筑。

    他迈步拾阶而上,越近心中越慌,直到走上最高处平台,过了个拐角,这才瞧见了个穿着淡绿长裙的女子背影。

    刘赤亭长舒一口气,走上最后一个台阶,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才轻声喊道:“潇潇。”

    前方女子嘟了嘟嘴,略显不悦,边转身边说道:“憨货,蚂蚁挪窝儿吗?怎么这么慢?”

    转身瞧见那个背剑家伙时,胡潇潇微微一怔,但很快就回过神,然后气鼓鼓地走到刘赤亭面前,踮起脚比划了一番两人个头儿,嘟囔道:“你怎么长这么快,都不等等我。”

    在瞧见胡潇潇的那一刻,刘赤亭终于是确定了一件事。他心底装的究竟是什么人,一直以来都没变过。

    他露出久违的憨态,轻声道:“我把腿锯掉一截儿,借给你。”

    胡潇潇被逗得一笑,却突然又撅了噘嘴,“憨货,吃了很多苦吧?”

    刘赤亭摇了摇头,“不哭,只是……”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用尽浑身力气开口:“有件事,我不想瞒着你。如果你接受不了,我能理解,但不会放弃。因为……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山匪寨里的泥腿子,就……就喜欢上了海外的大小姐。所以我不想做了错事还瞒着你,我……”

    本来胡潇潇心里是有气的,死憨货还敢背别人!但这会儿不知怎的,气消了一般。

    刘赤亭深吸了一口气,“跟虞晓雪的事情,我……”

    话未说完,一股子熟悉的味道铺面而来,胡潇潇一只手掌已经捂住了刘赤亭口鼻。

    “好了,你心里怎么想最重要,不要说了。”

    刘赤亭轻轻抓住她的手腕,“可是……”

    胡潇潇翻了个白眼,“有什么好可是的,我还不至于那么小气,圣女瞧上我看上的人,嘿,多给我长脸!”

    虽说脸蛋儿有点泛红,但还是落落大方,她除了更漂亮,好像没怎么变。

    但刘赤亭已经猜到胡潇潇根本不知道真正的……

    于是刘赤亭苦笑一声,声音有些沙哑:“我……不止……”

    两人不需要神魂相连,胡潇潇也能察觉到刘赤亭的异常。

    其实看见刘赤亭一脸愧疚,她已经有些慌了。

    她将手臂收了回去,脸上还是带着笑的,但笑容当中,多少有些紧张。

    “你都学会喝酒了,怎么回事?”

    终究还是没敢问出来不止什么。

    刘赤亭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在桑山遇到了元婴境界的青蛇,她帮我拦下一击,我为救她,将自己的血滴在了她的魂玉上,然后我与她的神魂便连在了一起……假如我死了,她会死,她死了我也一样。不得已,所以同行。”

    胡潇潇总算是正面问道:“然后呢?你就喜欢她了?”

    刘赤亭赶忙摇头,“不是,绝对不是!”

    顿了顿,刘赤亭又道:“你知道的,我本就寿元不多,神魂相连之后,她分走了我一半生机,若去年年前不能化炁,我必死无疑。因为这个,她跟我一块儿进碧海,为我续命。星宫的事情她也知道了,我那时已经半死不活,应该是仙子姐姐出现告诉她的。我炼化扶桑木后,破境化炁,本来要走了,可是……蜃妖生变,将我跟她困在了碧海。我被蜃妖控制枯木刺穿了五脏六腑,之后就昏死过去了,等醒来,已经出了碧海,伤势尽数痊愈,修为还到了化炁巅峰。”

    胡潇潇没敢着急舒气,而是问道:“这……这不是好事儿吗?你得谢谢人家啊。”

    刘赤亭苦涩一笑,沉声道:“可我醒来之后……之后……”

    咬了咬牙,刘赤亭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我醒来之后,虞晓雪已经走了,我也……也破身了。”

    胡潇潇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笑容逐渐消失,消失之后却又露出一抹苦笑。

    “刘赤亭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你不说我就不会知道的,你让我知道这些干嘛?”

    刘赤亭嘴唇发颤,却强忍着没取出酒水,声音越发的沙哑:“有个前辈告诉我,我不应该说,我要是说了,等同于将我应得的难熬,转嫁到了你身上。但来时我想了一路,我……我不应该瞒着你。即便不是我故意……可事情的的确确发生了。”

    胡潇潇看似笑着,可她连退好几步,双手轻轻按住额头,猛地转身背对刘赤亭,声音也是带着笑意,却有几分苦涩。

    刘赤亭本想上前,可胡潇潇猛地一伸手臂,沉声道:“别过来。”

    说罢,她还是回头望向了刘赤亭,“我……你……”

    刘赤亭想来想去,还是说了句:“对不起。”

    胡潇潇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我说过不许再说对不起。”

    她又沉默了许久,这才又说道:“别说的你像受害者一样,人家……人家要下多大决心,才肯对你这个要背景没背景要姿色没姿色的浑蛋……玉京圣女,若是被人发现已经破身,会死的。要是被人知道那个人是你,天下再大,也没有你刘赤亭的容身之处!”

    刘赤亭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声音平稳。

    “我想到了,所以……我得跟你实话实说,我不想等某一天我成了众矢之的,或是有一天死了之后,你才从别人口中知道这件事。”

    胡潇潇猛地蹲下,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我跟人说,我家憨货心里肯定只有一个人的。”

    刘赤亭下巴颤抖,“这个没有说错,我……”

    话没说完,胡潇潇将头低下,抽了抽鼻子,“别人用过的东西我都不用,何况……刘赤亭,你走吧,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一瞬间,刘赤亭好像回到那年胡潇潇被带走的时候,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但他终究还是取出了一本册子,然后取出在观海城外采珠做成的手串,取出刚刚到手不久的小塔,一起放在了胡潇潇面前。

    “那天你走,我们都太小了,我没敢说出心里话,好后悔。刘赤亭心里装的人,只有胡潇潇一个,别人进不去。”

    放下东西,刘赤亭转身御剑而起,在半空中就一口接着一口喝酒,等回到院子里,一句话没说,就坐在台阶上灌酒不止。

    他还甩出一枚紫泉,呢喃道:“烦劳帮我买些酒,就这些钱,能买多少是多少。”

    莫嘲人一愣,走过去问道:“你有毛病吧?钱多花不出去你给我。”

    刘赤亭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喝酒而已。

    反倒是薛无理,嘀咕一句:“咋个找了一趟小师妹就这样了?小师妹不是很关心他么,一路上尽问他都见过什么女的,跟谁喝过酒,说过什么话了。”

    莫嘲人嘴角一扯,转过头,问道:“你说的小师妹,不会叫胡潇潇吧?”

    薛无理使劲儿点头,“是啊是啊,你也认识?”

    莫嘲人一下子明白了,他长叹一声,已经想到了发生什么了,这都不用猜,肯定是闹别扭了呗。

    他走过去一把扯起刘赤亭,“我陪你喝。”

    段家始终没来人,两人一场酒却喝到了深夜,莫嘲人已经倒在了桌前,刘赤亭不知所踪。

    酒喝完了,他稀里糊涂地到了白天喝酒的铺子,坐在角落位置,一口又一口。

    砰砰砰几声,他趴在桌上,含糊不清道:“上酒。”

    小厮望着其身边一地的酒坛子,脸皮直抽搐,“客官,您喝多了,喝不得了,我这儿都要打烊了。”

    结果一枚紫泉拍在桌上,小厮立马换作笑脸,“得嘞,马上来,为您十二时辰不歇业!”

    探灵豹实在是受不了酒味儿,已经跳到了桌边。

    它冷哼一声:“有这么难过么?大大老大走的时候咋没见这么难过?”

    老鬼发出声音:“心意如何,这不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对虞丫头,说白了还是不知所措多一些。这个身怀九尾狐血脉的小丫头,虽然长得没虞丫头好看吧,但这小子还真就要死了一样。”

    探灵豹望着都快喝死的刘赤亭,终究还是气呼呼道:“算了算了,你岁数大,想想法子帮帮忙吧。”

    老鬼咧嘴一笑,“已经去了。”

    但此时,酒铺大门轰然破碎,门里进来两道身影,其中一个便是白天的白衣青年了。

    有个中年人与其同行,是个五境修士。

    “是他吗?”

    白衣青年皱着眉头,沉声道:“就是,他好像是个剑修,师父小心。”

    中年人一言不发,抬手一挥,狂风立时席卷而来,连带着酒铺墙壁都被掀飞,刘赤亭倒在废墟当中,还在喝酒。

    中年人冷笑一声:“行了,你自己出气去吧,这人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了。”

    而此刻的海边高楼,胡潇潇终于擦了擦眼泪,打开了薛无理送来的玉简。打开的瞬间,一幅画面立时出现在了眼前。

    胡潇潇一愣,这不是仙子姐姐吗?那个是……虞晓雪!不就好看点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看着看着,胡潇潇便止住了哭泣。

    因为她听见那憨货在……说遗言,他在进碧海之前,已经写好了带到方丈岛的信。

    画面之中,有人笑着说了句“性命事小,失节事大。”然后一拳轰碎了自己的心脏!

    即便只是画面,胡潇潇仍旧浑身一颤,破口大骂:“你有病吗?当然……当然活命要……”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她又想起薛无理说的,给我玉简的人说画面中的事情,刘赤亭没有记忆。有时候做什么自己没办法,但心里想的是什么,却可以看得出。

    这憨货……就为了我说的不许对别的姑娘跟对自己一样,就宁愿死也不占这个便宜?

    她沉默了许久,终究是伸手捂住了胸前玉笔。打开的一瞬间,便听到一阵拳头打在肉上的声音,还有人声音讥讽,说道:“白天不是很厉害么?怎么现在喝得死人一样了?”

    胡潇潇眉头一皱,却又听见某个憨货含糊不清的声音:“来来来,往脸上……嗝……打,用点力气,你怎么娘们一样?”

    坊市之中,薛无理就蹲在不远处的房檐上,刘赤亭灰头土脸,但手中酒葫芦还是死死抓着的。

    他突然转头,然后笑了起来。

    因为有一道流霞剑光刺破黑夜,落地之后又是数道霞光下坠,白衣青年顿时如同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尚未落地,又是数道剑光斩出,瞬间贯穿青年,只是避开了要害。

    片刻之后,年轻姑娘背着个醉汉,缓缓走出了坊市。而白衣青年的师父,被一把飞剑抵在眉心。

    薛无理笑道:“凑热闹弄死你啊!”

    夜深人静,胡潇潇将未名取下放在一边,将刘赤亭丢在河边草丛里,自己就坐在他身边。

    本来脸上一点儿笑意都没有,可翻开那本册子时,她实在是没忍住,扑哧一声就乐了。

    “混账憨货,字写成这样谁认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