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梅园。

    两个身着浅蓝色衣裙的侍女正端着餐盘顺着廊檐急匆匆走着。虽步伐较快,但却不见丝毫慌乱,盘子一直稳稳的被侍女持于身前。

    侍女踏过冗长的廊道,穿过月亮门,绕过假山,目光瞬间开阔了起来。假山后是一小湖,梅花树错落在湖边,湖中另有奇山怪石,水车廊桥,几只水鸟正游于其间。

    侍女无暇多看,顺着湖边洒满花瓣的小道往西侧的一片居舍走去。跨过门槛,走向右侧的木制隔间,早有身着浅黄色服饰的丫鬟等在门洞处,从两个侍女手里接过了餐盘。旁边又有丫鬟揭开了扣在盘子上的竹罩布幔,显出盘中的各色点心,看着完好的点心冲着蓝衣侍女点点头,就端着餐盘往里面走去。

    完成任务的两个蓝衣侍女这才松了口气,默默的退后站于门前两侧。等待着下一次吩咐。

    沈府很大,光是指使的下人们就不知凡几,干的活也是各不相同。像自己这样的跑腿侍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为清闲的丫鬟,就跟在主子们边上伺候。

    蓝衣侍女擦了擦耳鬓两侧,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这才抬眼看了看屋中左侧的地方,那里置一古琴,府中家伎正在弹着时下流行的琴艺大家公羊千山的作品《云中曲》。

    左侧内里,端着餐盘的丫鬟向着榻上的案几走去。案几下铺满锦缎棉麻的木榻由岭南上等樟木打造,可以驱虫防霉,并自带香气。榻后又有浮雕屏风,隐约可见云山雾罩,苍松挺立其间。

    案几右侧,一身穿灰色便服的中年人斜靠在榻上,侧后方有丫鬟正有节奏的捶着后肩。中年人微闭双眼,在一张国字脸的映衬下仿如打盹的老虎。中年人鼻梁高挺,嘴角丰厚,八字胡须黑如墨染,颚下短须也修剪得极为精致。

    案几左侧坐着一位身穿绯色襦裙的美貌妇人。美妇人脸如满月,广额柳眉,一双杏眼宛如两颗晶莹碧绿的明珠,璀璨夺目。但美妇显然心思欠佳,眼角微寒。

    中年男人正是陆瑾名义上的岳父大人沈皓,沈家老三,已经辞官的前少府监少监,当代沈家家主。而中年美妇则是陆瑾的便宜岳母周曼云,江南门阀豫章周氏的大房嫡女。

    “夫人,这是奴婢让厨房新做的几样点心,您和老爷尝一尝“。身穿淡紫色束腰长裙的贴身丫鬟新筠从黄衣少女餐盘里拿出几样小碟,轻轻放置在案几上,嘴角含笑,温声细语的说道。

    “这阴雨天的,你有心了。”周曼云愁苦的脸色稍缓了些。

    “夫君,你倒是说句话啊,就当真由着她?你看她刚说的什么话。”似是又想起什么来,周曼云气咻咻的说道。

    “你自己的女儿你不晓得?啥时候听我的。”中年人微睁双目,无奈的答道。这咋还没完了呢。

    “要听你的,咱女儿现在都守寡了。”听见丈夫这么说,周曼云更来气了。

    “你说你大哥做个破官,一年到头挣不下几两银子,还想把咱女儿搭进去,你也不是好东西,我跟你没完。”随手拿起盘里的点心就往沈皓身上砸过去,碎渣溅的满处都是。

    旁边的丫鬟侍女紧忙过来收拾,沈皓趁势坐了起来。

    任谁也想不到,那个在外面端庄知礼的沈家主母在家里是这么彪悍。

    沈皓也是无奈,这女人这几天跟炸毛的公鸡一样,稍微有点火星子就着。

    自己哪儿又说错话了?事情到了如今这局面,能怪自己吗?简直不可理喻。

    想起刚走的自家闺女沈言溪,沈皓那可真是宝贝的紧,那是全家的心尖尖。生下来就聪明伶俐,娇俏可人。长到八九岁,已露倾城之相。加之性格坚韧,品性纯良,才情更是无双。至及笄之年,已是名满京城,誉满天下。

    皇后南宫影月听闻沈言溪之名,下懿旨召见并褒奖,赞沈言溪“容色绝姝,当世无双”。沈言溪之名更甚从前,才子佳人趋之若鹜。

    在宫中“偶然”见了沈言溪一面的泰和帝,随后便三番五次暗示将沈言溪迎入宫中,沈家兄弟每次都装聋作哑,置之不理。家中娇娥岂可配老迈昏君?而且皇后还正年轻,沈家女进宫顶多是个贵妃,可能对于别人来说是一步登天的机会,但对门比天高的沈家来说,不稀罕!

    泰和二十一年,沈皓的父亲,前内阁首辅、已经致仕的太傅沈恒山在江州病逝。沈家子女忙返家中奔丧守孝,才算消停了下来。

    这几年也不是没想着先定一门婚约,但皇帝惦记的女人谁敢娶?老太太也舍不得把孙女嫁出去,口口声声养孙女一辈子。加之正在守孝,事情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可没想到前些天才刚复职的大哥沈睿自京中传来消息,说皇帝又三番五次提起了此事,特意来信征询意见。

    沈皓明白自己大哥的意思。大哥真要有心拒绝,就不会来信问自己意见。今时不同往日,曾为内阁首辅,朝中重臣的父亲已经故去,自己又回来接手家业,大哥在朝中势单力薄,想让沈言溪进宫以为后援的想法也能理解。

    这些话大哥并没有明说,一是信件本就不太安全,二是说多了也伤及兄弟情义,点到为止,终究还是要他这个沈家家主、沈言溪的亲生父亲拿主意。

    沈皓自是不愿意将自己宝贝疙瘩送入禁中,可也不好闹的太僵,让皇帝脸面下不来,总要想个妥帖的办法才是。

    正在沈皓犯愁之时,沈言溪不知道从哪里带回个男子说是要入赘。

    全家人都很懵,这什么操作?沈家女就算招女婿也不能这么随便啊。

    等沈言溪大概说了下情况,老太太看着腼腆的陆瑾倒是满心欢喜,堆起的皱纹上满是吉祥如意。

    这不就是上天给自己派下来的好孙婿么,看看这俊俏样,配自家孙女正合适。不枉自己天天吃斋念佛。

    沈老太太以绵延子嗣之功在沈家一言九鼎,谁敢反对?

    不敢忤逆老太太的沈皓只能退而求其次。想着先应付了现今的局面,等过个一年半载再让他们和离或者直接逐出沈府,这对沈家来说都不是个事。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全家忙收拾首尾,张罗了一个简单的婚礼。只待来日回复京中大哥。陛下你说晚了,我侄女已经结婚了。皇帝也不能明抢他人之妇吧?

    哪知婚礼程序刚刚走完,自家闺女就躲了起来,只留下一脸震惊的新郎独自回了住处。

    勉强办完了婚礼,还尚未来得及给大哥回信,京中又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

    这一件件的,算个什么事儿啊!

    也就外人不知内情,否则沈家真就闹了笑话。

    不过好在自家女儿始终没有与那赘婿成为真夫妻,办完婚礼就再也没有见过。这让沈皓颇为庆幸。只等过了风头,把那赘婿赶出去便是。

    可谁知刚才女儿却来告诉他要与那陆瑾试着相处,夫妻两个哪里能同意?劝了半天,硬是拦不住。

    回到眼下,看着一脸怒意的结发妻子,有些烦躁的沈皓也只能静下心来安抚。

    “现今也只能这样了,我沈皓丢不丢脸无所谓,但咱沈府丢不起这人啊,哪有前脚结婚,后脚就把人赶出去的。”沈皓拿起几上的茶碗抿嘴喝了一口神色严肃起来。

    “而且皇帝是死了不假,但这事儿不一定就完了。等回头为皇帝操办完丧礼,总会有人记起来的。事儿大家心知肚明,凡事不能做的太过,咱沈家虽然不怕,但终究是不好看。”

    “再慎慎看吧,就是不行,咱也得等溪儿转过弯来再说。”当初只想着糊弄事情,没想到自家闺女这执拗的性子,失策啊。

    “这狗皇帝,真正是害人不浅!”周曼云听着自家夫君说的话,只能独自愤恨。

    “慎言哪,夫人!”沈皓碗盖子差点甩飞。

    自家夫人这脾气,真是什么都敢往外说。虽然是在家里,但也没你这么胆大的啊。

    就这还让我管女儿,我管得住么?随谁啊?

    敢在外面领个男人回来就结婚,还有王法么!

    “别的不说,母亲的态度你是知道的。母亲肯定不愿意溪儿外嫁的,招婿也没什么不好,咱沈府也不差他一口吃的。而且那小子是这次院试案首,且看吧。”沈皓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一个破案首,有个屁用!”周曼云撇嘴不理沈皓。

    沈皓微眯双眼,沈家自是不在乎一个案首,但正是因为这个案首,事情才能操办下来。身份太高了沈府处理起来麻烦,身份太低了沈家面子上过不去,一个案首就刚刚好。

    “溪儿不还是随了夫人你么,女儿家太出色了就总让别人惦记。”沈皓说的也是实话。

    “所以是怪我咯?”周曼云微怒道。

    “哪能呢?夫人天香国色,我哪里舍得怪夫人啊。”沈家主赶紧变换了脸色,笑容满面的把马屁奉上。

    哼,算你识相!敢说浑话,今儿必然不让你好过。看着丈夫服软,周曼云很是受用。

    “哎呀,曼云,我这才发现你这越发的光彩照人了啊,这皮肤娇嫩的就跟二十多岁那会儿似的。”状态起来的沈家主根本停不下来。

    周曼云:“……”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双目勾魂的瞪了沈皓一眼。

    旁边的丫鬟们努力克制着嘴角,在外面威风八面的老爷在家里被夫人治得死死的。

    若是外人见到,一定不相信平时一本正经的沈皓居然是这样的沈家主。

    看着脸色微红的女人,沈皓暗呼侥幸,得意忘形之下差点翻了船。

    “新筠,让她们都退下吧!”

    周曼云嘴角含春,双眸都能凝出水来。

    嗯?今儿这琴听着还行啊,退下干嘛啊?

    正喝着茶水的沈皓放下茶杯向周曼云看去,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卧槽,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