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许久不见的同乡,在跋涉千里之后,还能够活着重逢,怎么也该有历尽天涯离别的惦念和欣喜。

    但这才几句话的工夫,就开始变味了。

    说好的历经人间万千变幻,沧海桑田,尝尽人生离愁的重逢,应该满是涕泗滂沱,泪满冠缨才是。如何却成了这般。

    到底是人心隔肚皮,一路颠沛流离下来,受尽劫难,是人是鬼都装不下去了,通通剥下了那一层伪装的皮囊,连照妖镜都不需要,统统显出了原形。

    里正惨然一笑,既然众人都已毫不掩饰的,将主意打到他身上,那他还用得着再跟这些人客气吗?

    到底人生还是怨憎多于欣喜,痛苦多于欢愉的。

    而周围一直留意着林小月一行人的难民们,不仅没能看到感人肺腑,他乡遇故知的相聚之欢。反而,看了这么一出没有底线的闹剧,难民们顿时都觉得叹为观止。

    “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且不说这些牲口不是我的,就算是我的,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随意宰杀?”

    “里正,你可不能这样啊,你可是我们村的里正,是我们村的大家长,我们有事,你怎么能够见死不救呢?”

    杨碎嘴的相公李瘸子嚷嚷得最大声,眼冒精光,死死瞪着里正身后的牲口,仿佛下一刻他就能化做一头饿狼,扑上去狠狠撕下一块肉来。

    李瘸子的话一下子挑起了众人的不满,觉得里正这是自己熬出头了,就想要一脚踹开他们,自己“享福”去了。

    那可怎么行?

    同地个村出来的,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恁什么里正自己过得好了,不拉拔大伙一把。

    想甩了他们,没门。

    “就是,就是,这好一阵子没见里正,怎么变得如此小气没有担当了,亏我们以前还一直那么敬重你,就你这样,还里正呢,太小气了?”

    “我说他就是个冷酷无情,见死不救的小人,当初就不该全村举荐你。”

    “对啦,你别忘了,你好歹也是一个村官,要是让上头知道你带着我们全村逃难离开,导致整个村庄荒废,上头还不知道会怎么责罚你呢。如今只不过让你把牲口捐出来给我们杀了吃肉,你便如此小气。”

    “小心,我们一纸诉状,将你告上衙门,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咋想的,就觉得里正应该受他们挟制,做了一里之长,好似也该成了他们的衣食父母似的。

    这可把林小月膈应坏了,越听越觉得这些人脑回路清奇,怕不是把脑子丢在逃荒路上了?怎么连这些不可理喻的理由,都能堂而皇之的搬到明面上来?

    一下子涌出的二百多个难民,扯着嗓子嚷嚷哭嚎的贼欢,还以为这是在村里,凭人多,众口铄金就能给里正难堪窘迫,逼得他下不来台。最后,只能乖乖将牲**予他们,任其处置。

    林小月无声嗤笑,真不知这些人哪借来的胆子,敢让他们在城门处聚众闹事。

    果然,还不用里正开口,立马就有官兵从四面八方举着长枪短刀,将这些还在激情输出的难民们,团团围了起来。

    林家村二百多个难民被一把把泛着寒光的利刃指着吓了一大跳,大气都不敢喘了,更何况继续大放厥词。

    “干嘛呢干嘛呢?布告栏上写的规矩没看清楚是不是?胆挺肥的呀,公然挑衅,来人,把这些人拉下去刺字充徭役。”

    这回来的官爷并非是上回的吴千户,认不得里正一行人,只当他和那些难民们,一起公然挑衅官府定下的规矩,当即两条眉毛一竖,招呼着早已候在一旁,蓄势待发的士兵们发号司令,让他们将闹事的统统拖下去。

    正好,返籍开荒的数都差不多了,充徭役和军户那边却是缺口大了些,本还琢磨着怎么填上这窟窿,向上头交待。

    这下可好,来了这么一大群缺心眼的,在城门前吵群架。嘿嘿,一两百人哟,上峰下给他的指标,可是能补上好大一节啰。

    刚才还蹦跶得欢的林家村村民们,这会儿见到威风凛凛的官兵,心口砰砰乱跳,慌得一批。

    有的还欲四下逃窜,可四周围观的难民从他们咧咧开,就立刻退后拉开距离,唯恐被当成他们的一丘之貉。

    而在气势凛冽的官兵们的重重包围下,林家村村民甚至连哭嚎都不敢,只因为,官差根本不会与你说理,只会上前鞭笞。

    所有林家村人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头磕下的那一瞬,泪珠子和鼻涕一起滑落,以头抢地,悲泣哀求官爷们放他们一马,他们知错了等云云。

    而里正这边只差一点也要遭无妄之灾,幸得领他们去万宝镇的领队,及两位官兵出言维护,几个官差互相低语了几句。

    刚刚还冲他们横眉瞪眼的官爷,立即换上一副亲和的笑脸,大手一挥,表示里正他们只是受到这些人的骚扰,从头至尾并未参与到扰乱秩序,蓄意闹事之中。

    匍匐在地的林家村村民们,被官爷直白的袒护惊呆了,瞳孔不自觉的放大,有人下意识抖着声反驳,“不是的官爷,他是俺们村里正,俺们只是在和他叙话,并非闹事,不信官爷大可问问俺里正。”

    那位官爷面露疑惑,回头看向里正。

    那不加掩饰的神情,明显是在问:认识的?

    若是认识的,那就不好拉去刺字充徭役了。

    刚刚兄弟可是跟他通了气,这一行人可是在州官和他们指挥史面前挂了号的,这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啊,若是一个处理不好,他怕是要吃落挂的。

    里正脸色铁青,对刚才村民的所做所为极其厌恶,但到底想到曾经几十年的同乡之情,还是冲官爷们微微颌首。

    官爷心中略感失落,他的指标……。

    还不待跪伏了一地的林家村村民大喜,林小月冷冰冰的一句话,打碎了他们心中悄然升起的一丝侥幸。

    “只是认识,但不熟。”

    林家村众人目瞪口呆,这死丫头,欲置他们死地,着实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