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租婆身体肥壮,嗓门大,在院子中喊,隔壁的院子都能轻松听见。

    一阵鸡飞狗跳,大杂院的近十口人都被惊醒了。

    有个黑瘦的脑袋从西面窗户里面伸出,看见了余列之后,对方眼睛一亮,露出看好戏的模样。

    这人正是单道童,他靠在窗户上,光着膀子,冲余列笑嘻嘻的叫到:“哟!这是余列回家了,最近是去哪逍遥快活了?和哥几个分享分享啊!”

    屋子里但凡有人的,都探出了脑袋看好戏,有的竟然还搬出了凳子,凑在门口嗑瓜子。

    只不过正角还没有出场,杂院的大家伙就都只是笑嘻嘻的看着,没几人上前和余列、包租婆搭话。

    而余列站在院子里,他瞅着包租婆,以及这群邻里邻居,心中也是发笑。

    这里住着的除了包租婆和她的宝贝儿子之外,其余的都是道童,而且还和余列属于同一批。

    一年多之前,大家伙刚来到黑水镇时,个个自诩考取了道箓,矜持体面的很。但是在经过了一年多的锤打之后,已经和村妇农妇没什么区别,平日里倒尿桶、抢茅坑、吃饭骂娘,无一不会,闲下来了就最喜欢看热闹。

    对于余列来说,如果是在服食蜕变之前,他面临这种被当热闹的状况,指不定就会窘迫不堪、气愤不已。

    但是他现在既然已经步入了道途,再去面对这群看热闹的邻居、大呼小叫的包租婆,余列就只觉得对方都吵闹、可笑了。

    不过余列现在着实是没有钱,他也就朝着包租婆拱手,笑说:

    “手头紧,婆子先宽限几日,后几日再给。”

    包租婆听见余列的话,立刻竖着眉毛刮了余列几眼,然后她拎着鸡,来到一处厢房跟前直接拍门大叫:

    “朴姐姐快出来啊!今日大家伙,还等着你姘头的伙食费下饭呢!”

    砰砰的拍门声大作。

    刚响了几下,就有一个身着灰袍的女道人,踢门从屋子中走了出来。她的脸蛋中等,但是身材窈窕,双腿笔直,就算是穿着宽大的道袍,曲线也是若隐若现。

    女道人出来后,杂院中看戏的闲汉们却没有立刻就起哄,反而还压低了笑声。

    女道人姓朴名杏,眉眼冷厉,她先是扫了旁边的余列一眼,然后就从袖子中掏出几枚符钱,扔给了包租婆。

    包租婆一把接住,数了数发现才十枚,正想说这还不够一个月的伙食费,但是她瞅见朴杏脸上的不耐烦之色,明智的就熄了火。

    包租婆还连忙躬下身子,脸上的表情变换,她打着拱,笑呵呵说:“客气客气了!真是扰着朴姐姐了,您歇息,婆子今天就给姐姐杀鸡煨汤喝!”

    而女道人瞥了包租婆一眼,懒得吱声,她只是皱着眉头冲余列冷声到:

    “还不嫌丢人吗?进来!”

    说罢,女道人就冷哼一声,走进了厢房之中。余列面对这一幕,眉头也是一皱,但他如言的跟在对方身后,也朝房间内走去。

    在余列还没走进房时,杂院中响起了哄笑声,还有口哨声:

    “瞧!还是余哥儿好福气,没钱使了,有婆娘管。”

    “也就是有人管着,余哥儿才能在院子里一躺就是一年,不用出去冒死干活!”

    包租婆在院子中一边杀鸡,也一边笑骂杂院的租客们:

    “一个个穷鬼,也好意思笑余哥儿!有本事,你们也傍上个好姘头啊!天天拖钱欠费的,一群没屁眼儿的东西!”

    有单道童高声回到:“包租婆,你咋知道我们没屁眼,可是偷看了我等出恭?那你知道余哥儿的屁股蛋白不白啊?哈哈哈!”

    低俗粗鄙的笑骂声,在杂院中此起彼伏。

    厢房之中的余列和朴杏听见后,两人的眉头都是皱起,脸色有些挂不住。

    但是杂院里常年都是如此,互相嬉笑怒骂、叫爹辱娘,毫无体统,两人待的时间够长,已经习惯了。

    再加上棚户区虽然乱,但它也是在镇子上,是有人管着的,住的人也都鱼龙混杂,不能轻易的造次。

    于是不管是余列还是朴杏,都只是将屋外的粗鄙声当做是耳旁风,没有去理会。只不过余列听着,他心底里搬出去的想法更甚了。

    余列还没有提出这个想法,跟前的女道人也低声骂到:“这破地方,是个人都受不了,迟早搬出去!”

    朴杏抬起头,发现余列在盯着看她,便皱眉说:“十几日不归家,都以为你死外头了。既然回来了,就先去把墙角的衣服洗了!”

    说罢,她自顾自的就赤脚走上了床榻,摆开姿势,准备继续修行导引术。

    刚才包租婆叫她,她之所以没有立刻开门,就是因为正在练功,身上现在还带着汗水,有些湿漉漉。

    余列顺着朴杏的话往墙角看过去,果然看见一堆换过的道袍、练功袍,其中不少都已经破烂了,还带着干了的汗渍、血渍,隐隐散发臭味。

    看着这堆臭衣服,余列终于忍不住的发笑起来。

    他的这一笑扰到了旁边的女道人,女道人尚未开始练功,不愉的瞥了余列一眼后,不过她思索着吩咐:“算了,过会儿洗,还是先上来帮我活络活络筋骨。”

    导引术是道童境界炼形用的功法,以打磨肉身为主,除了熬炼之外,还能辅佐以按摩、针灸等手段,可以更好的帮助道人内壮身体。

    朴杏一边说着话,一边就若无其事的掀开了身上道袍。她没有在意旁边的余列,余列对她来说只是个工具。

    此人先是把道袍扔到余列的身上,脊背露出,然后就躺到了厢房的木床上,浑身汗晶晶的。

    可余列今天回来,并不是继续给对方洗衣服、按身子的,他将女人的道袍抖了抖,随手挂在一旁,自行坐在了椅子上。

    余列说:“今天回来是有事情说。”

    “此地不宜久居,我打算搬出这个院子,”

    女道人见余列还不上床,正嫌弃余列慢吞吞的,陡然听见余列这样说,她愣了愣。

    朴杏扭过头,眯着眼睛看了余列一下。她收回目光,只是轻蔑的回答:“凭你?说的轻巧,好像有人乐意待在这里一样。”

    “吃饭炼功学法,哪一样不要钱?如今我是二变之身,却仍旧只能住在这鬼地方。而你连做工都不敢去,伙食费也付不起,有什么资格说这?”

    余列早已经不是当初的“余哥儿”,心中也有底气,但他才懒得和对方啰嗦,更懒得拉扯,就只是摇摇头,站起身子说:

    “不是和你谈,只是告知你一声罢了。”话完,他就自行在房间中翻找起自己的东西。

    房间中其实就没有余列的多少东西,锅碗瓢盆之类的都是合用,他不会带走。余列主要是要将自己的修行笔记给整理出来,不能遗漏了,这些可都是他一年多以来的心血。

    女道人朴杏可能是第一次见余列这个态度,她脸上露出讶然之色,感觉眼前的余列有些陌生,便一时间没有出声。

    等到反应过来,朴杏见余列真在收东西,还是在收拾最重要的书籍文册,她的眉头拧成了一团,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话说包租婆等人说的其实没有错,余列和眼前女道人的关系不是其他,就是“姘头”!

    只不过在余列自己看来,这情况更应该叫作室友。毕竟大家都是修道中人,怎么能叫姘夫姘妇呢?

    在来到黑水镇的这一年多时间,余列就是和眼前的女道人朝夕相处,挤在这间狭小的厢房中搭伙过日子。

    不过,虽然是搭伙过日子,但实际上屋子中的、院子里的杂活,全都包给余列了。余列平日里还得给“姘头”端茶倒水,辅佐对方修炼,近乎一个童养夫。

    再加上余列为了道途,蛰伏一年多,期间他一直都出去没有找活干,更加让院子的人看笑话,以为他是个白脸面首,被人养废了。

    实际上,余列顶多算是托庇于朴杏,用对方作为靠山,以苦力换得安稳,免掉了身处于镇子的一些麻烦。

    如今的余列已经不复当初,自然是不会再操持劳累之事了。这种生活他也早就过不下去,一直期待着一刀切的干干净净。

    不多时,余列收拾好了东西,他提起一个书箧,朝着对方拱手后,大踏步的往屋外走去,脚步隐隐有些雀跃。

    女道人终于趴不住了,她光着腿就跳起来,冷声叫到:“站住!”

    余列不理会。

    “你敢走?!滚回来!”女道人本性暴露,她的声音尖利又刺耳,就好似发情的野猫。

    院子里的人一下就听见了,他们都敛起声音,竖起耳朵听过来。

    但是余列听见身后传来的叫声,依旧没有丝毫的停留,开了门就往外面走。

    一来到院子中,本就在看热闹的大家伙更是来劲,猛的往余列这边瞅看。

    面对杂院中的鸡零狗碎、长舌闲汉,余列的心情好不起来。他只是朝着众人扫了一眼,拱拱手,就继续跨步往杂院的大门走去。

    而这个时候,厢房中的女道人已经从房中冲了出来。她连身上衣带都没有系好,面色阴沉,只是将身子裹了个严实。

    如此一幕让院子中的看客们更加来劲了,口中发出啧啧声:

    “二位可悠着点,院子中还有小孩呢。”

    一些本来忌惮朴杏的人,也是忍不住出声暗嘲:“这是成何体统啊,大家可都是正儿八经的道箓道人!”

    朴杏站在门前,她恨恨的望着余列,肚子中一大堆的话想要骂出,但陡然被杂院中的一双双眼睛瞪着,又听见或高或低的哄笑声,朴杏的面色绷不住。

    她压抑着怒意,只是低声骂到:“姓余的,快滚回来!我有话交代你!”

    对面的余列已经是走到了杂院的门口,门前积水成洼,他的脚下正不断发出溅落声。

    感受着身后众人的看戏眼神,以及朴杏的叫声,余列终归是顿了顿,转过身子。

    他面向杂院中的人们,看见了一张张或喜、或乐、或不屑的面孔,以及朴杏那怨恨的表情。

    余列哑然失笑,他修身长立,摆了摆袖子,朝着女道人拱手说:

    “道途路远,曲终人散,还望朴道友珍重。今日的数钱之助,贫道记得。”

    他看着院子中的其他人,也说:“诸位同道,就此别过。”

    话声说罢,余列打了个稽首,就再也不回头的往杂院门外跨去。

    在他跨出的那一刻,恰好有河边的水雾,沿着街道排来。

    雾气逢着门洞就进,涌入了杂院中,翻滚蠕动,余列的身子步入其中后,晃了晃就消失在了蒙蒙雾气里,山鬼谪仙似的。

    杂院中的一堆人,看着眼前这一幕都有些发怔,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余列如此硬气利索的模样。

    朴杏也是怔在了原地,她再一次感觉余列陌生,心里空落落的,但更是生出一股被背叛的怨恨感。

    她咬着牙,眼神憎恨,牙齿都咬得发声,嘴角发硬。

    另外一边,院子里的人都反应过来了,意识到这是余列和朴杏闹掰了,前者直接离开了院子。

    本是笑嘻嘻看客中,一部分人恍然,一部分人则是看戏看的更加快活。

    包租婆一愣,更是连忙就跑到了朴杏的身边。她搓着手问朴杏:“太让婆子吃惊了,余哥儿刚回来就……他可是真走了、不回了?!”

    “那这院子里,就要再安置一个新客了!”包租婆脸上都笑出褶子,

    杂院能容纳的人是有定数的,余列弃屋走人,包租婆就可以再招个新租客,能再赚上一笔安家费。

    并且只要余列不死,镇子约定给她的三年房钱就会继续给……其中的门门道道颇多,包租婆就是靠着这些把自己和儿子都养得白白胖胖,比寻常的道童还要滋润。

    朴杏听见包租婆的话,脸上的神色当即一变。

    她可不希望厢房里再多上一个室友。当初她之所以会将余列收入厢房中,同意和余列搭伙,就是看上了余列长得俊俏,还方便使唤。

    再换一个人,她才不乐意!

    于是朴杏冲着包租婆,硬硬说:“人都还没死了,你就想腾地方?婆子你想的真远!”

    她轻蔑的扔下一句话:“狗饿了,自然就会回来,还得留着地儿。”然后狠狠地摔上房门,进入厢房中。

    包租婆被朴杏这么一呛声,僵在了原地。

    她平日里就有些惧怕朴杏,现在没了由头,就只敢杵在朴杏的房门口,暗骂:“婊子养的东西!是你的姘头不要你了,拿婆子我撒什么气!”

    包租婆接着又假声假气的哭嚎:“唉哟!这下子少了个人,不交钱,咱娘俩该咋活啊!没良心的。”

    院子中哄笑连连,其他人是讥讽的讥讽、看戏的看戏,议论的热火朝天。

    房中的朴杏听见,对余列的怨恨更深了。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半点不是,只是觉得余列突然回来、又突然走掉,完全就是专门来戏耍她的,让她暗恨不已。

    实际上,黑水镇的道童们初到此地,生存艰难,结伴搭伙是常有的事情。朴杏当初若不是因为有余列分担杂务,她过的必定会比现在还糟心数倍。

    一年多以来,朴杏也一直当余列是个工具,今日才发生了“十钱善缘”。

    而搭伙过日子的人多了,塌房分家的事情就更是常有了。

    因为实在是太常见,院子中的人都已经习惯,也许明天就会是他们自己。

    于是众人乐了一阵子,就各回各家,关上了门,歇息的歇息、练功的练功,继续鸡零狗碎。

    只有包租婆一边杀着鸡,一边还在继续的盘算,她该如何给朴杏找个“新姘头”,赚上点银钱,以及膈应朴杏。

    包租婆不敢当面呛,但她背后能使的手段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