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四十五年,西元1780年,兰芳共和国元年,三月初四,共和国首都、婆罗洲岛西部港口城市,汉城,风和日丽。

    在这座新建立起来不过两年的港口城市内,一场至少在当地来说算是规模盛大的开国大典正在热闹的举办着。

    出于对正式就任兰芳共和国大总统职位的赵学宁的尊重,尼德兰联省共和国所属东印度公司现任总督彼得鲁斯·阿尔贝图斯·范·德·帕拉还亲自派人前来参加恭贺。

    而作为因为“生病”而无法亲自前来的彼得鲁斯的这位代表,据说和东印度公司核心权力层的十七绅士的某一位有着很近的血缘关系,甚至可以说是公司总部派来协调当前被尼德兰视为殖民地的东印度群岛事务的一位全权代表。

    当日上午十点左右,柯恩利乘一艘卸下所有武装的商船驶入了汉城海港,但是因为进港的船只数量太多,柯恩利不得不稍作等待。

    兰芳共和国要正式建国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东印度群岛整个海域,整个海域上说的上话的话事人、只要不是和赵学宁有血海深仇的,那都要在这里抵达汉城参加开国典礼和赵学宁的就任仪式,以趁机向赵学宁释放自己的善意。

    赵学宁如今所表现出来的势头已经完全不是等闲之辈的势头,那是隐隐有成为这一方海域王者的气象了,无论各方势力怀揣着如何桀骜不驯的意志,也必须要承认这一点。

    所以,他们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齐聚汉城港口,共襄盛举。

    等待入港登陆的同时,柯恩利望着港口内一派热闹繁华却又不失秩序的景象,微微叹了口气。

    因为曾经,这样的热闹场景应该是属于巴达维亚,而不是汉城。

    “我的眼睛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但是我的大脑却始终无法承认这一切,它在拒绝我的眼睛所看到的真实,尤里安,你说这种情况对我来说,是好还是不好?”

    站在柯恩利身旁的商船船长尤里安推了推自己的眼镜。

    “先生,您抵达东方已经有三个月了,甚至已经生病一次了,还是靠着赵学宁送来的药治好的,我想,您应该已经可以接受这一切了,这是真实的,不是虚假的,这一切都是已经发生的。”

    柯恩利闻言,摇了摇头。

    “可是我始终无法设想,一个华人孤儿,不到十年,怎么就能把整个东印度群岛给变成了这副模样?整个公司用一百多年的时间缔造的产业,一大半都被他给夺走了,我只觉得这像是一场噩梦。”

    “没有公司这一百多年的努力,他也办不到这一点,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公司已经做了太多的工作,消灭了太多的敌人,所以他的夺权才显得如此顺利,如此的快速。”

    尤里安缓缓道:“您的父亲对他的评价很对,他不单单是个天生的军事家,也是个优秀的政治家、一个天赋卓绝的骗子,还生在了一个很好的时代,所有的一切对他而言顺利的就像是上帝对他的偏爱。”

    “别对我说这些,我真的无法接受。”

    “比起您,总督先生才是最无法接受的那个人。”

    “彼得鲁斯吗?”

    柯恩利提起这个名字,嘴角便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容:“我听传言说,他是伏尔泰的信徒,是个狂热的清国迷,赵学宁正是用清国的文化知识获得了彼得鲁斯的赏识,并且和他越发的亲近。”

    “差不多,我所听到的传言也是如此,这应该就是实情,当初,总督先生教导赵学宁西班牙语和法语,赵学宁则教导总督先生华语,他们互相学习,结下了非常良好的私人友谊。”

    尤里安缓缓道:“与总督先生差不多,我也非常喜欢伏尔泰的文章,赵学宁的出现也不得不让我相信清国确实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国度,他善战,勇敢,强悍,且非常聪明,我所认识的所有人里,不管是欧洲的贵族,还是一般人,没有人比他更优秀。”

    “是吗?和你们不一样,我更喜欢卢梭的文章。”

    柯恩利笑道:“清国很大,很强,但是也很野蛮,很专制,并不开明,伏尔泰一直到死前都认为清国的体制远远优于欧洲,但是我却认为尼德兰的体制要优于清国。”

    “持有这样看法的人也不少,但是我想,无论如何,您也不能否认赵学宁的才能。”

    尤里安正色道:“赵学宁的才能超过了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欧洲人,他真的非常强大,且极具才能,很多尼德兰人甚至都因为他而背叛了巴达维亚,他的身边不单单只有华人。

    也有英国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日本人,还有土著人,很多人都在为他服务,为他战斗,如果只有华人,那么他也不过如此,但是那么多别国人都在为他战斗,那么我觉得,他非常特殊。”

    “我不否认,不过我并不认为清国到处都是这样的人,赵学宁或许只是一个特例。”

    柯恩利缓缓道:“很可惜的是,我觉得彼得鲁斯应该不是这样认为的,我能感受到,他太喜欢清国了,在他眼里,清国繁荣富裕,处处都比欧洲优秀,他甚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赵学宁。

    虽然他在我面前一直否认,说他的女儿是被赵学宁抢掠走的,但是我觉得那不过是他为了保全自己最后一丝颜面所做的可笑的挣扎罢了,如果这样的人多一些,那么欧洲人或许可以少一些对清国的盲目崇敬。”

    “总督先生的女儿与赵学宁的婚事,确实是总督先生决断的。”

    尤里安点头道:“在这里生活超过五年的老船员都认为,没有总督先生的提拔和庇护,赵学宁的势力绝对无法发展起来,正是因为总督先生对他的偏爱,使得赵学宁的势力越发庞大,以至于无法收拾。

    早在四年前,我就听说有人建议要警惕赵学宁了,但是总督先生对赵学宁有超乎寻常的信任,甚至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提拔他进入公司高层,越是有人反对,他就越是重用赵学宁和他手下的那些清国人。

    在总督先生看来,赵学宁为首的华人势力崛起之前,公司的财政状况和经营状况在不断下滑,而华人势力崛起之后,公司的武装不断击败英国人,状况不断转好,这在当年也是事实。

    所以才会有包括总督先生在内的那么多人愿意接纳赵学宁,甚至连最后的决裂在公司某些高层看来也是因为公司内部那些不喜欢赵学宁的人陷害赵学宁而引发的。

    大海战之后,公司内部有一种声音认为,如果没有当初那些反对派的主动对他下手,或许赵学宁不会与公司决裂,赵学宁的行动是被逼无奈,他没有错,错的是那些不愿意相信他的人。”

    “尤里安,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柯恩利看着尤里安,眼神十分锐利。

    尤里安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如果我是赵学宁,在我身为总督先生女婿的情况下,在充分得到总督先生信任的前提下,我绝不会主动做出和公司决裂的事情,我很清楚,独立,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这样啊。”

    柯恩利收回了自己的眼神,摇了摇头:“我算是明白赵学宁为什么能成功了,连你这样的人都如此看待他,可见他之前做事是多么的优秀,多么的值得信任,只是,我依然认为可以用那个古老的寓言故事来嘲讽总督先生。”

    尤里安皱了皱眉头。

    “您是说农夫与蛇的故事吗?”

    柯恩利点了点头,笑道:“那个故事挺有意思的,农夫救活了那条蛇,那条蛇却一口咬死了农夫,不过赵学宁不是蛇,而是一个人,总督先生此番生病,不也是他派来了医生帮助诊断吗?我想,赵学宁的心里应该也是感激总督先生的。”

    “他必须要感激总督先生,没有总督先生对他的扶持,就没有他的今天。”

    尤里安望着一派繁华景象的汉城海港,又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但尽管如此,我想,如果赵学宁不是一个有才能的人,总督先生就算再怎么给予他资源和庇护,他也做不到今天的事情。”

    “才能……这种东西简直就是上帝的恩赐,上帝在这件事情上是平等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具备才能,任何一个人也都可能不具备才能,无论他是什么样的出身,共和国之所以走到今天,就是因为愚蠢的贵族太多了……”

    柯恩利叹了口气,又问道:“我听说,在总督先生的教导下,赵学宁的法语非常流利?”

    “是的,他的法语非常流利,这件事情在巴达维亚有很多人都知道,那里的很多公司干部都和赵学宁有关系,他们说赵学宁的语言天赋简直令人惊叹,据说当初他仅仅只用了一个月,就能用法语进行简单的日常交流了。”

    尤里安深吸一口气,面上浮现出了明显的愤怒与嫌恶。

    “不仅如此,他还懂西班牙语和一些英语,能和西班牙人与英国人进行日常交流,尤其是英国人,两年前,要不是那些该死的乡巴佬与赵学宁联手,赵学宁也没有办法那么快的击溃我们的武装。”

    谈及英国人,尤里安便绷不住脸上那名为修养的表情。

    长久的海风吹拂之下,这位出身不凡的学术型船长似乎也和他素日里瞧不起的粗鲁的海员们有了一些共通的地方。

    比如对英国人的仇恨和厌恶,以及脱口而出的各类粗口。

    过去百年间三次大规模的战争与无穷无尽的利益纠葛,已经让尼德兰与英国之间的关系陷入了互相仇视的冰点,双方无论在欧洲还是在遥远的东方,随时随地都能展开一场规模不小的斗争。

    无论在商业上还是在军事上。

    阿姆斯特丹的东印度公司与伦敦的东印度公司更是在这片香料与黄金的海域上互相争斗了一百多年,互相杀戮,彼此手上沾染的对方的鲜血已经无法洗净。

    “确实,那群该死的乡巴佬。”

    柯恩利也非常赞同尤里安的说法。

    他对于英国人的厌恶和仇恨是刻在骨子里的,甚至于他对于赵学宁的憎恨都远远不如对英国人的憎恨那么根深蒂固。

    尽管今时今日的尼德兰东印度公司已经衰弱到连一个可恶的东方叛徒都无法平定,眼睁睁看着他发展壮大而无能为力,却并不妨碍柯恩利将罪魁祸首认定为是该死的英国佬——

    没有那三场堪称灾难的战争与英国佬无穷无尽的骚扰,尼德兰联省共和国与东印度公司也不会衰弱到今天这个地步。

    但他终究还是陷入了无限的感慨。

    正如尤里安所说,如果赵学宁本身只是一个庸人,那么无论那愚蠢而又自大的总督如何的扶持他,他也终究不能成事。

    而他如今之所以可以独立建国、和东印度公司分庭抗礼,无非是因为他太具备能力和天赋,以至于曾经的“海上马车夫”在他面前连鞭子都举不起来,还要戴上礼帽、带着礼品,笑盈盈的参加他的开国大典。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家伙没有学习英国佬那粗劣的传统,倒是学习尼德兰,采用了在柯恩利看来更为优越的共和体制建国。

    幸亏赵学宁自称大总统而不是国王,否则柯恩利敢打赌,尼德兰执政、那位威廉五世一定会边爆粗口边用他钟爱的小鹿皮靴狠狠的踢向他的仆人的屁股。

    于是柯恩利陷入了沉默。

    尤里安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但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便打破了这份沉默。

    “先生,公司总部那边……是准备接受现实了吗?”

    “不然呢?不接受又能如何?派遣海军远征吗?”

    柯恩利慵懒地撑着自己的下巴,缓缓道:“公司已经没有几艘战船了,赵学宁不打过来就要感谢上帝的保佑了,而你知道现在整个共和国还能出动多少艘战列舰组成军队出征海洋吗?”

    “多少?”

    “二十艘。”

    “二十艘?!”

    尤里安惊讶的连自己的眼镜开始滑落都顾不上了:“我以为情况已经很糟糕了,但是……”

    “放心,大胆的揣测,情况只会比你所想得更糟糕,而不会更好。”

    柯恩利苦笑道:“公司拿不出来的东西,共和国也拿不出来,大家的情况几乎一样的糟糕,更何况那二十艘战舰还要用来防备该死的英国佬,怎么可能随意调动到东方?

    我来之前,伦敦那边传来的消息就已经很不妙了,伦敦议会有人鼓吹因为我们支持美国独立,所以要我们付出代价,这些该死的英国佬不敢对法国人动手,就准备从我们先下手!

    这个时候,如果我们真的出动全力和赵学宁作战,你觉得伦敦的英国佬会什么都不做吗?他们会出动海军占据我们每一个港口!我们的军备力量真的已经大不如前了,阿姆斯特丹已经无法承担两线开战的风险了。”

    “这……”

    尤里安说不出更多的话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