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世纪时,欧洲有许多军事理论家使用和平时期射击测试中获得的步枪杀伤效力和射速数据,运用数学计算证明步兵有足够的时间向迫近自己的骑兵打出几轮齐射。

    从而,他们认为火枪手凭借骑兵迫近军阵之前的几轮齐射火力就足以打垮骑兵。

    然而,这是不现实的。

    数学并不能算透人类社会。

    当骑兵发动冲击时,飞驰的马蹄既是在践踏大地,也是在摧残步兵的心理。

    马匹那过于庞大的身躯向人类飞驰而来的时候,人类士兵的心理将不可避免的受到巨大的冲击。

    这种冲击会带来发自本能的恐惧,极难遏制,从而直接导致步兵射击的实际效果大打折扣,理论中的射击效率也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听天由命般的放任自由。

    颜维星是第一兵团的老兵,也是兰芳高级军军官团体当中第一个非奋进派元老出身的人。

    虽然不是奋进派元老出身,但是颜维星作为第一兵团老兵,几乎一场不拉多参加完了兰芳从公司到共和国时期的每一场重要战争。

    他负伤六次,拿下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三次,三等功九次,曾是实打实的第一兵团兵王。

    作为一个实战经验丰富、理论成绩优秀的文武双全型军事人才,在赵学宁早期向他们传授步骑对抗战术和战场士兵心理学内容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士兵在平时训练和战场实战上的全然不同。

    无论怎么训练,都不可能真实模拟战场的实际情况,所以士兵一定要经历实战才能得到最关键的成长。

    只有亲身经历过战场的紧张刺激和地狱般的残酷,士兵才会真正完成蜕变。

    尽管如此,如果不进行强有力而严格的训练与严格的纪律约束,士兵就无法成为经验丰富的战场精兵,而是会成为生存率极高的老兵油子。

    等于错误升级、错误进化。

    老兵油子不是战斗力的象征,而是逃跑效率的象征,尽管他们经验丰富,但是他们那过于丰富的保命经验和保命意识只会让他们在战场上一味地寻求生还,而不是打败敌人。

    所以严格的训练和纪律约束的重要性还会在实战经验之前,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习惯了严格的纪律约束,士兵是不应该直接上战场的。

    此时此刻,也是第一次面对集团式的骑兵冲击的颜维星意识到,赵学宁所说的真的非常正确。

    真实战场的刺激性果然不是训练能够模拟出来的,这种强烈的冲击感和生命危险的感觉直接刺激着人类最本能的求生欲。

    但是同样的,严格而精心的训练所能给士兵们带来的高度纪律性和自我约束的力量,也不是战场能教会他们的。

    正如眼下,他的部下们是第一次面对大量骑兵的集团冲击。

    尽管如此,他们完全不像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的普通新兵蛋子。

    心里的恐惧或许的确存在,但是高度的纪律性让他们维持阵型,巍然不动,完全没有被骑兵的气势压倒的趋势。

    颜维星下令了。

    第一排士兵集体举枪,第二排士兵和第三排士兵双手持枪,严阵以待,等候命令再行开枪。

    士兵们很快执行了主将的命令,高度的纪律性所带来的高服从度是兰芳军队的核心竞争力之一。

    而这,是世界上其他军队很少拥有的。

    反正西山军只有极少部分真正的精锐才会有。

    这支骑兵说实话已经算是挺精锐的存在了,或者说只要是骑兵,能够精熟马术,那就是精兵,骑兵是标准的技术兵种,也是熟练兵种,不熟练的话根本谈不上纵马奔驰和持枪冲击。

    这支西山军骑兵的士兵们一手操控缰绳,一手端着骑枪,以迅捷快速的行动向兰芳军队的横队冲击,幻想着能够用最快的速度把手上的长枪刺入兰芳士兵的胸膛,顺便取走他们的生命。

    他们幻想着可以一举击破兰芳军队的军阵,将西山军队的耻辱一扫而空,将他们对兰芳军队的畏惧一扫而空。

    然而,眼下这支西山骑兵面对的,不是一般的滑膛枪火枪手,而是线膛枪火枪手,其中虽然大部分都是燧发线膛枪手,但也有二百多人手持紧急赶制出来的民安式击发枪。

    两款枪械的主要区别在于打火方式和打火成功率,具体射程区别不大。

    根据最终测试,工业部认定使用民安式软铅弹的线膛枪最大可以在四百米到五百米范围内进行有效杀伤,而软铅弹的最大射程几乎能达到八、九百米之远。

    根据兰芳作战守则,对付一般步兵的时候,火枪手只需要在有效射程内开火就可以。

    但是对付骑兵的时候,则尽可能的在最大射程范围内开枪,不要迟疑,争取多打几轮,必要情况下直接自由射击。

    这也是赵学宁在数年前的步骑对抗心理学的课程上告知当时参加培训的优秀军官的。

    当时大家使用的还是一般的滑膛枪,有效射程一百五十米左右,按照常识来说,为了获得最大的攻击效率,应该让骑兵进入有效射程内再开火,否则滑膛枪那糟糕的准头会让骑兵笑死。

    但是赵学宁却说,对付骑兵的时候,应该在最大射程的时候就让火枪手开枪,因为骑兵距离火枪手越近,火枪手的心理压力会越大,不管训练多好,经验多么丰富,都会怕。

    到时候,可能只能打一枪,第二枪都来不及装填,就会被骑兵杀到跟前,用骑枪击杀。

    越早开枪,越能让士兵维持射击效率,也能尽可能的多完成几轮射击,还能尽可能杀伤骑兵、战马,迟滞他们的冲锋,为己方争取更多的射击时间。

    颜维星牢牢记住,深以为然,于是,在观测到西山骑兵正朝着他们冲击而来的时候,颜维星就下令让士兵集体举枪准备射击了。

    等肉眼能够隐隐看到那黑压压一片骑兵的时候,颜维星就果断下令了。

    “开火!”

    颜维星一声令下,三个射击横队第一列士兵一齐开火,而后迅速蹲下装填民安式软铅弹,第二列士兵则紧随其后举枪,等待命令。

    “开火!”

    第二列士兵也完成了齐射,然后继续蹲下装填弹药。

    接着是第三列士兵。

    如此一轮之后,第一列士兵已经用比较快的速度完成了装填,纷纷起身举枪,等待命令。

    “开火!”

    又是一轮齐射。

    如此循环往复。

    紧张的战场上,一分钟的时间里,第三营的火枪手们完成了两次装填和三次全面齐射。

    这三次齐射带来了什么呢?

    带来了在西山骑兵冲击的道路上迎面而来的三场弹雨的洗礼,以及西山骑兵的三次人仰马翻。

    西山骑兵的指挥官、黎文兴的儿子黎永强都傻了。

    怎么回事?

    对方军阵还遥远的像是不可捉摸的时候,他们就开火了?

    然后他的骑兵队居然有人或者马被击中了?

    这是什么火器?那么准?

    一分钟的时间里,兰芳军队的三次集体射击给西山骑兵带去了一定的打击,一部分骑兵或者战马被击中,骑兵摔下马而死,战马被击中摔倒而死。

    两次人仰马翻,给身边和身后一起冲锋的骑兵带去了一定的阻碍,一些倒霉的家伙没躲过去,直接被绊倒,或者摔死,或者摔伤,反正一起失去了战斗力。

    于是三次远距离射击之后,西山骑兵已经有七八十人中弹死去,或者摔在地上失去了战斗力。

    黎永强觉得不可思议,怎么想都想不通,但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他没有时间思考太多,他只能红着眼睛加快了冲刺的速度,同时握紧了手中骑枪。

    在战争冲刺阶段,体力保存的比较好的战马一分钟差不多能跑四百米,所以在一百五十米的距离上,骑兵对步兵堪称转瞬即至,威胁极大。

    但是在九百米的距离上,骑兵速度再快,至少也需要两分钟多十几秒的时间,把握住这两分钟的时间,就能改变战局的状态。

    第一分钟,兰芳的火枪手们完成了三轮齐射。

    第二分钟,兰芳的火枪手们没有继续齐射,而是进行了变阵。

    颜维星下达了变阵命令,鼓声隆隆响起,训练有素的兰芳士兵们立刻开始变阵,这一次变阵的目的是将射击横队转变为菱形的空心方阵。

    远距离的时候,为了最大化射击效率,颜维星采用射击横队,以扩大对骑兵的火力打击面,而当对方骑兵快要接近的时候,利用这段时间,横队线列士兵迅速向两侧收缩为菱形。

    很快,训练有素的士兵们便按照训练时的状况行动,一共列出三個三列的空心方阵,最外层人最多,最内层人最少。

    方阵之内,操作装填葡萄弹的轻型野战加农炮居于其中,听候方阵指挥官的指挥,一旦有命令则推动火炮上前,轰击围攻方阵的骑兵。

    方阵外列士兵下蹲,将枪托立于地上,将刺刀斜上举,二三列士兵集体举枪,听从命令,命令抵达之后再行发射。

    于是,大军以空心方阵形态严阵以待,三个空心方阵以一前两后的形态互为犄角、互相支撑,形成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火力打击面。

    且最大限度的削减骑兵冲击可能给步兵方阵带来的威慑力。

    西山军高层经过研讨之后认为,只要步兵用长矛、骑兵用骑枪,接近作战,就能最大限度抵消掉兰芳军队的火力优势,兰芳军队虽然善于肉搏,但是他们的武器不够长。

    可是,他们没有仔细思考过,出于马匹的天性,哪怕步兵的火力只是“烟火表演”,但只要步兵队形仍然保持完整,战马就还是几乎无法贴近那堵断断续续喷吐着火焰的刺刀墙。

    即便是枪骑兵想要用那比步枪和刺刀加起来还长的骑枪杀戮步兵,那也得让骑兵操控着战马推进到距离步兵2.7米以内的地方才行,否则一样没用。

    而这样的距离对于方阵内列的火枪手来说,骑兵宛如活靶子,哪怕不是线膛枪,只是一般的滑膛枪,在这个距离上,对于骑兵也是能做到一击必杀的。

    菱形空心方阵四面临敌,四面都是前线,四面都不是后方,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有后方的安全地带,在心理上,就没有给士兵留下后退的余地。

    士兵就算感到恐惧,想要逃跑,都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跑,没有人可以保护他们,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方阵之中,只有在方阵之中他们才能感到最大的安全感。

    这在心理上反而保证了空心方阵的稳定性。

    对于兰芳军队快速的变阵和尖锐的刺刀墙,冲到近距离的西山骑兵显然看到了,并为此感到有些吃惊和意外。

    当然,不用骑兵感到不对,战马也不是傻子,面对尖锐的利器自然会感觉到恐惧,所以战马会本能的不往刺刀墙上撞。

    不过无所谓,只要接近就可以,只要接近,就能用骑枪对步兵展开刺杀,杀穿一个口子,就能从中攻击,击破整个方阵!

    西山骑兵们继续向前,很快便接近了兰芳的空心方阵。

    对于密密麻麻的刺刀,他们当然不能直挺挺的冲上去,对于这个特殊的方阵形状,他们当然也无法做到正面冲击,只能兵分两路,向着兰芳三个军阵中的空隙冲过去,试图以此接近他们,从侧面用骑枪对步兵展开杀戮。

    然后再杀进去。

    但是正如兰芳军界所研究的那样。

    你手里的骑枪再怎么长,还能长过步枪的射程吗?

    三米不到的距离,对于手持线膛枪的士兵来说,无异于点对点的狙杀,线膛枪直接变成狙击步枪。

    当西山骑兵们还没有完全接近、正举起骑枪准备刺杀兰芳步兵们的时候,二三两列的士兵们已经得到了开枪的命令。

    还是自由射击的命令。

    阵型已经巩固,可以开始自由射击了。

    霎时间,枪声大作,大量西山骑兵还没来得及对兰芳步兵使用骑枪刺击,就被精准的狙杀在马上,或者被打中胸膛,或者被打中腹腔,或者被打中头部和脖子。

    死的老惨了。

    他们的战马不敢接近刺刀墙,一定距离内,骑枪刺击的效率也并不高,被刺杀的士兵也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也会躲避、反抗。

    还有勇敢的士兵单手抓住了刺来的骑枪,一下子猛拽,就把那马上的骑兵拽了下来,直接落在了刺刀墙上,被刺了一个透心凉心飞扬。

    当然,这是少数,大部分骑兵还是被近距离的精准射击给狙杀了,且狙杀效率之高,完全超乎了任何人的想象。

    当西山骑兵进入到军阵火力范围之中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落入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击杀范围之中。

    密集的枪声不断响起,一个又一个骑兵落马,一匹又一匹战马倒下。

    西山骑兵们竭尽全力尝试击杀更多的兰芳步兵,却发现兰芳步兵的伤亡远远没有他们那么高。

    黎永强竭尽全力一个突刺击中了一名猝不及防的兰芳士兵,但是当他想要拔出长枪继续奔驰的时候,却被这名士兵咬着牙死死抓住了长枪,他拔不出来。

    就那么短短的一会儿,黎永强就被集火了。

    七八名装填完毕的士兵举着枪对准了黎永强,扣动了扳机,只有一名士兵没有打火成功,其他的士兵全都打火成功了。

    民安式软铅弹旋转着飞出了枪口,正中黎永强的身体,把他的身体打出了一个又一个血窟窿。

    最狠的一发铅弹正好打中了黎永强的脖子,一下子把他的脖子打出了一个大血口,差点把他整个脑袋都给打飞掉。

    他当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在密集的枪声中,连火炮都没有被用上,西山骑兵就已经锐气尽丧、损失惨重。

    兰芳士兵们从最开始的恐惧、紧张到最后的激动、兴奋,也只不过经历了一段短短的时间而已,巨大的杀伤效果给兰芳士兵们带去了极大的鼓舞,强大的骑兵在他们的战术面前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最后,只有一百多名骑兵狼狈逃窜,然而他们一边逃窜,兰芳士兵们一边瞄准射击,又把他们打下来了二十多人。

    等于最后只有不到八十名西山骑兵侥幸逃出了战场。

    这一次步兵反击骑兵的战斗,兰芳军队大获全胜,颜维星大喜过望,携大胜之威,率领全体士兵快速向前,前往进攻西山先锋军的步军。

    就在他们前进的方向上,西山步军也正在快速接近中。

    然而黎文兴没想到己方的骑兵居然稀稀拉拉的败退回来了,他们败退回来之后甚至没有向指挥步军前进的黎文兴汇报,直接越过了步兵军阵,逃之夭夭。

    他们怎么回来了?

    败了?

    怎么就那么点人?

    我儿子呢?

    黎文兴的脑袋里全是问题,小小的脑袋里充斥着大大的问号,可是还没有等他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已经有人回答他了。

    回答他的是兰芳军队。

    回答方式是枪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