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哭喊的声音很大,很清楚,如丧考妣的样子也不像是在演戏,于是这下子,弘历彻底听清楚了,也彻底清醒了。

    阿桂战败了。

    兰芳军队朝着京师来了。

    他缓缓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疑惑之色不改。

    “怎么就败了呢?阿桂可是有快四万军队啊,怎么就败了呢?不应该啊,阿桂不是不懂军事的人啊,他可是朕手下唯一的老将了……”

    他这样呢喃着,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李玉听的。

    没一会儿,弘历忽然一个哆嗦,整个人都精神了一些,缓缓站起了身子,哆哆嗦嗦的走到了李玉面前。

    “阿桂怎么能败了呢?他可是朕最倚重的老将啊,他怎么能败呢?朕不相信!”

    “皇上,这……”

    “不可能啊,一定有问题,一定不是这样的,阿桂不可能战败的,绝对有问题,李玉,去给朕查。”

    “皇上……”

    “给朕去查!把传谣言的混蛋抓起来!诛九族!!!”

    弘历忽然怒目圆瞪,扯着嗓子怒吼出声,宛如一只受伤的苍老的野兽在临死前发出的最后悲鸣。

    李玉被弘历狰狞的面孔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养心殿,感觉自己的尿都要被吓出来了。

    只是他还没跑远,便迎面撞上了着急忙慌跑来的和珅、王杰、董诰三名军机大臣。

    “李公公,皇上呢?”

    和珅伸手扶住了一脸惊慌之色的李玉,忙问道:“你为何如此惊慌?皇上知道阿桂兵败的事情了吗?”

    李玉喘了口气,身子还在发抖。

    “知道了,但是皇上不信,皇上让奴才去查……这是谁传的谣言!”

    “这……这哪是什么谣言!这是真的!”

    和珅紧张道:“这样,你去找太医,现在皇上千万不能有事,快去找太医!叫太医马上准备好安神宁气的药材!”

    “好!好!这就去!这就去!”

    说着,李玉撒丫子就跑。

    和珅则带着王杰和董诰两人继续往养心殿快步跑去。

    说真的,和珅最开始也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

    虽然他的确不是什么正面角色,但是他也不希望阿桂战败啊,否则他就不是暗中给阿桂使绊子,而是明目张胆的给阿桂小鞋穿了。

    然而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是和珅没有想到的。

    其实在得知兰芳大军四处征伐、大清国势危机的时候,和珅就已经停止了专门针对阿桂的行为。

    之所以阿桂那边还是能感觉到和珅的针对,主要是因为清帝国在军备武器后勤管控这一块本身就是依托答辩。

    危急时刻,和珅也不是没有大局观的昏官,不至于死到临头了还要搞内部斗争。

    更重要的是,在带清体制之下、在弘历的压制之下,带清的官员党争远远没有带明那么恐怖。

    敌人兵临城下了带明将官内部还在撕逼这种情况在带清不太容易出现。

    带清官员最大的问题是在高度专制的体制下逃避责任、碌碌无为、欺上瞒下,而不是党争。

    更准确点来说,弘历治下,带清官员压根儿没有那么多的政治权力、资源可以调动起来为自己的私利服务,稍微搞起来一点点声势,皇帝的铁拳就捶下来了。

    弘历早年面对臣子们出现党争情况的时候可没少重拳出击,他非常讨厌党争,也厌恶党争,对此高度警惕,不少满汉大臣为此而死。

    所以时至今日,弘历虽然垂垂老矣,但是朝堂上的斗争情况还是处在低潮,和珅与阿桂之间的派系斗争其实是比较收敛低调的。

    尤其是出现全国性危机的时候,和珅也不敢搞什么小动作了。

    毕竟是天津,真要打了败仗,且不说清帝国统治根基动摇,他自己的利益不也就全部完蛋了吗?

    可是谁曾想,尽管和珅已经很收敛并且很努力的提供后勤给前线,阿桂还是战败了。

    不仅阿桂自己完蛋了,连带着和珅的弟弟和琳都不知生死。

    清军在天津大败亏输,全军覆没,连最精锐的健锐营都没能挽回局面,健锐营大臣德楞泰还早早身死,成为清军阵亡的最高级别将领。

    此时此刻的和珅,表面镇定,其实心里和王杰、董诰差不多,都是慌的一批,连往日的互相针对都顾不上了,赶快一起跑来了养心殿见弘历,想要商量一下怎么应对眼下的局面。

    可是当他们进入养心殿的时候,发现弘历已经晕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了。

    三人大惊失色,立刻上前呼喊弘历,然后赶快叫太医,各种手忙脚乱,给整個皇宫折腾的鸡飞狗跳动荡不安。

    本来,阿桂战败、兰芳军队逼近京师的事情就已经让整个京师慌乱不安、人心浮动,皇帝晕倒不省人事的消息更是让整个紫禁城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

    一时间,宫中的内侍太监、宫女们开始浮躁不安,纷纷商议是不是应该离开宫廷避难。

    后妃、皇子们也感到十分不安,纷纷发动人脉关系打听弘历的安危,并且充分了解京师城外那场大败和兰芳军队入侵的事情。

    这些事情对于宫里宫外的人来说,都是很让他们感到震惊的事情。

    仿佛昨天还是繁华盛世,今天就是危如累卵的末日局面,这令人感到十分的不适应不习惯。

    但是无论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是必须要接受的事实,和珅如此,王杰如此,董诰如此,弘历也是如此。

    当日稍晚些时候,弘历在太医们费了吃奶的劲儿的前提下,终于悠悠转醒,苏醒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询问身边人阿桂如何了,是不是已经讨贼成功了,之前的事情是不是一场虚惊?

    很显然,不是的。

    虽然大家没有最终的调兵权力,但是打探消息的能力还是有的。

    弘历醒过来之前的半个小时,最新消息已经传来了。

    兰芳军队击溃阿桂所属军队之后,长驱直入,顺着河道行军,如入无人之境,眼下已经进抵通州地区,大清军队溃散,无法阻击。

    目前,只有刘秉恬率领的军队紧急前往通州地区设防,正在紧急构筑防务,准备在通州打一场阻击战,坚决不让兰芳军队进犯京师和紫禁城。

    弘历一听,当时就瞪大了眼睛,差点没又晕过去。

    好在他还是稳住了自己,深呼吸了一会儿,看向了和珅。

    “阿桂呢?阿桂为什么会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珅一脸苦涩。

    “皇上,具体的情况臣等也正在打听,阿桂将军溃败的太过突然,具体发生了什么,目前不得而知,只能确定阿桂所统领的军队彻底失败了,目前溃退回京城的人马还不足五千。”

    “阿桂带去了将近四万人吧?”

    “是的……”

    弘历闻言,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那可都是我八旗好男儿啊……”

    “皇上……”

    和珅等人闻言,也都低下了头,一脸的忧惧不安。

    少倾,弘历睁开眼睛,缓缓开口。

    “蒙古马队和索伦营到什么位置了?”

    兵部尚书王杰闻言立刻回复。

    “回皇上,最新消息,蒙古马队已经到了土木堡附近,索伦营已经到了承德,马上就要过长城关口进入关内了。”

    “好,好……”

    弘历稍稍感到一些安慰。

    准噶尔、喀尔喀这两支蒙古马队和索伦营是他手里的尖刀部队,拥有最顶级的战斗力,和健锐营是同等级的存在,且规模上也有相当的体量。

    尤其是蒙古马队。

    这次调遣的是精锐,调来了一万人,要是继续动员的话,少说能拉来三五万蒙古马队,就是精锐程度上不敢说能和这一万人相比就是了。

    一念至此,弘历看向了王杰。

    “朕此前听闻兰芳贼没有骑兵,阿桂统领的军队里,有数千八旗铁骑,骑射精熟,勇于冲锋陷阵,为什么会战败?难道兰芳贼都是天兵天将?”

    王杰一脸苦涩。

    “回陛下,战场上的消息臣等目前所知甚少,臣正在组织人员询问溃兵,目前唯一知道的是,兰芳贼行军依托水道,有小型战舰横行水道,步卒列阵于岸边,以此进军。”

    弘历沉默了一会儿。

    他那不怎么灵光的大脑正在竭尽全力的运转着,帮助他在自己那已经蒙上一层厚厚灰尘的知识储备仓库里到处搜寻,似乎想要找到些什么。

    “战舰于水中,步卒于岸边……这……这不是却月阵吗?”

    弘历忽然想到了一个在他自己看来都有些陌生的历史名词。

    众人不解其意,唯有和珅快速反应过来。

    “昔年刘裕北伐,遭遇北朝三万骑兵进攻,遂以水师、步卒于岸边列阵,以少胜多,大破北朝骑兵,却月阵一战成名!”

    “是了……是了……”

    弘历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兰芳贼中有能人,深谙兵法之道,能因地制宜,扬长避短……阿桂明明也是老将,也是经验丰富之人,怎么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找不到应对之法?”

    弘历捏着拳头,在自己的床沿不住的捶打。

    “妄为老将!罔顾朕恩!丧师失地!如此大败,叫朕有何颜面面对历代先帝?叫朕如何是好……四万八旗子弟啊!四万人啊!当年先帝和通泊之败都没有丧师失地到这个地步啊!朕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

    弘历比较推崇他的祖父玄烨,对于他的父亲则不怎么推崇,父子俩的关系比较僵硬,弘历也一直不觉得自己比自己的父亲要差。

    乾隆五十二年之前的历次作战,弘历虽然不说每一场战斗都能取胜,但至少在每一次战役最后的结果上都没有失败,或者说吃亏吃得太狠。

    哪怕是缅甸之战,也是缅甸请和作为结果,清帝国丢了里子,没输面子。

    可是这一次……

    前后四万多八旗兵、四万多绿营兵惨败天津,被一支数千人的兰芳军队玩弄于鼓掌之中,就算最后清军歼灭了这支兰芳军队,结果又能如何呢?

    他已经输得比他的父亲还要惨了。

    当年和通泊之败,京师旗人家家戴孝,这一次消息传来,不用说,京师旗人家又要家家戴孝了。

    眼见弘历如此颓丧,三名军机大臣互相看了看对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习惯了听从弘历的指示办事,而不是根据自己的意志办事,眼下这个局面,他们更是希望能得到弘历的准确指示。

    于是和珅叹了口气,还是开口了。

    “皇上,眼下不是追究阿桂的时候,阿桂甚至生死不知,当下,兰芳贼军进犯京师之心昭然若揭,刘秉恬已经领兵在通州布防,接下来该如何行动,还需要皇上决断啊。”

    弘历闭着眼睛不住的哀叹,到了,还是长叹一声,叫人把他扶了起来。

    “阿桂无能,使我丧师失地,以致贼军逼近京师,朕心不安……尔等有何看法?”

    眼见弘历把皮球踢了过来,三名军机大臣一阵心慌。

    王杰和董诰立刻看向了弘历专用解语花和珅。

    和珅一阵无奈。

    他擅长的是内政,又不是军事。

    当初不是您老人家让我不要要掺和军事的吗?

    和珅于是叩首道:“奴才不谙军事,不能为君分忧,还请皇上责罚。”

    弘历摇了摇头。

    “好吧,好吧,那王杰,你是兵部尚书,你说说。”

    王杰一阵头大,有些埋怨地看了一眼跪伏于地的和珅,硬着头皮开口了。

    “回陛下,臣以为,阿桂将军四万大军尚且战败,足以证明贼军强横,此时,刘秉恬以两万军兵防守通州实属艰难,若能防御成功,便已足够。

    兰芳贼军虽然战胜,但是久战之后,师老兵疲,必为强弩之末,刘秉恬只需死守通州,不让贼军靠近京师即可,待蒙古马队、索伦营抵达之后,再全力出击,必可得胜。”

    弘历听后,过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开口。

    “你说的有道理,当前,必须要稳妥,不能再有闪失了……传旨给刘秉恬,令其领兵固守通州,不得随意出战,若有闪失,提头来见朕。”

    “遵旨!”

    三名军机大臣叩首。

    此后,弘历还有些担心刘秉恬那边人手不够,于是下令把最后八百名健锐营士兵调派给了刘秉恬,以增强他手下的战斗力。

    离养心殿之后,和珅、王杰和董诰走在路上,气氛沉闷,一言不发。

    三人的关系有点尴尬,但是此时此刻,在这个要命的时候,似乎不说些什么,也不太好。

    于是和珅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王大人,董大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咱们三人还有必要互相针对吗?”

    王杰闻言,看了看董诰,见董诰一脸无奈,便长叹一声。

    “和大人所言甚是,当下这个时候,的确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了,需同舟共济,方能度过劫难。”

    “如此,有些话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和珅看了看四下无人,低声道:“二位大人以为,刘秉恬能守住通州吗?”

    董诰闻言一愣,而后意识到了什么。

    “和大人,慎言。”

    王杰看了一眼董诰,又看了看和珅,发现和珅也在看着自己,便抿了抿嘴唇,犹豫片刻。

    “和大人是认为刘秉恬守不住通州?”

    “我不太看好刘秉恬。”

    和珅低声道:“我虽然和阿桂素来没有什么交情,但是阿桂善战我是认可的,此番阿桂率领四万八旗精锐尚且无法应对兰芳贼军,我认为,兰芳贼军实力强横远超我等想象,或许,我等应该有更多的准备才是。”

    “和大人的意思是?”

    “若通州不可守,京师危矣,京师危矣,则吾等做臣子的总要确保皇上的安危,不是吗?”

    “这……”

    王杰犹豫道:“和大人以为,通州必败?京师会被贼军侵袭?”

    “为人臣者,总要做最坏的打算才是,若无最坏的打算,情况一旦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我等又该如何作为?”

    和珅缓缓道:“之前我等不认为阿桂会失败,结果呢?阿桂惨败的猝不及防,让我等毫无准备,连皇上都没有准备,这种事情可一不可二啊!

    况且眼下江南战局不利,大运河被截断,若短时间内无法打通,则更是大事不妙,此番朝廷大军数路出击声势浩大,但究竟能取得几分战果,犹未可知。

    皇上春秋高,精力身体不比以往,当前的局势下,我等做臣子的必须要有所准备,咱们商议一下,在最坏的情况下应该如何作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