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二年五月二十九日。

    普通的一天。

    朝阳门车水马龙,无数的马车、牛车、人力车排着长队,向朝阳门里驶去。

    京师百万军民所需的粮食等物资,就是靠这些车辆运进城中各处官仓、民仓。

    通惠河船只密密麻麻,如同暴雨前池塘水面上浮出的鱼儿,一眼看不到边。

    通惠河的另一头是通州,北运河最重要的中转仓储地。

    漕船沿着运河来到这里,把南方的粮食、布帛、香料等各种物资卸载下来,再通过通惠河的小船运去朝阳门外的码头。

    最后通过那些河流一样的车辆,运进京师。

    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像蚂蚁一样,在这条生命线上忙碌,源源不断地向京师输送着血液,让它在朝阳下逐渐鲜活生动。

    太阳越升越高。

    薄雾在阳光下慢慢被驱散,朱墙黄瓦,雕梁玉砌,大小院子,宽窄巷子,大明朝心脏的全貌逐渐出现在北方大地上。

    突然间,几股浓浓的黑烟在东北方向冒起,如同几把黑色的长矛,刺破了湛蓝的天空。

    狼烟!

    北虏破边犯境的示警狼烟!

    朝阳门城楼上的守军最先发现,拼命地敲响了警钟。

    铛铛——!

    急促的钟声中,无数的京营士兵从各个营房里钻出来,穿棉甲鸳鸯袄,手持刀枪,飞快地向各自的岗位冲去。

    接着是通惠河码头,通州城,陆续敲响警钟,士兵们纷纷钻了出来,扼守各城门关卡。

    百姓们纷纷逃散,刚才车水马龙的朝阳门不到两刻钟,消散得只剩下上百士兵在放置拒马木鹿。

    繁忙的通惠河,一个时辰后也空荡一片,刚才还密密麻麻的船只,不知躲去了哪里。

    通州城内外无比紧张,官仓、民仓,雇佣了数以千计的民夫,拼命把堆积在通州运河码头上的物资,运回城里去。

    西苑也看到了冲天的狼烟。

    京师各城门警戒的钟声也传到了西苑。

    嘉靖帝震惊,紧急在仁寿宫召见了阁老徐阶、高拱、李春芳和兵部尚书杨博。

    四人穿着绯袍官服,急匆匆地从西安门进了西苑。

    走在第二位的高拱没有看到内阁首辅严嵩,不由地越身上前,问前面引路的黄锦。

    “黄公,严阁老没请来?”

    黄锦转头看了他一眼,“严阁老体迈,皇爷允他在府上休养。且兵部武备之事,很久不让他管了。皇爷说了,不必请他。

    还有一位袁阁老,奉皇爷圣谕到朝天观祈福打蘸去了。”

    这时候还搞这一套。

    高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严嵩居然没被叫来,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严世蕃及其同党罗文龙等人,被锦衣卫奉诏从江西原籍缉拿回京,押在诏狱里。刑部、大理寺会同都察院,三法司会审,还在审理当中。

    不过严嵩前些日子上了请罪奏章,表示绝不包庇孽子,请皇上和法司依法办事,严惩不贷。

    严世蕃是难逃法网。

    徐阶与杨博对视一眼,流露出忧愁之色。

    北虏又一次破边犯境,是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以来的第一次,皇上震怒,可想而知。

    兵部尚书杨博,兼管兵部边备事的阁老徐阶,都难逃干系。

    如何在皇上的万丈红莲业火中脱身,是两人急需考虑的。

    其余的,如高拱越位跑到前面去了,严嵩意外地没有被召见,他们都来不及考虑了。

    李春芳却是四人中最坦荡的一位。

    他今天的任务非常明确,全程划水。

    众人心神各异地跟着黄锦,来到仁寿宫偏殿门前。

    四人停下,黄锦进去禀告。

    “皇上,兵部尚书杨博,内阁阁老徐阶、高拱、李春芳奉诏觐见。”

    “宣!”殿里传出嘉靖帝不怒而威的声音。

    “是!”

    徐阶、高拱、李春芳和杨博依次进到偏殿里,只见殿中垂下一道青帐帷幔,把殿里的一半空间遮住。

    隐约可以看到一身赭红道袍的嘉靖帝在帷幔后面坐着,旁边还坐着一位少年。

    想必就是裕王世子殿下。

    “臣徐阶/杨博/高拱/李春芳叩见皇上!”四人跪在水磨地面上,磕头行礼。

    “起来,都起来!”嘉靖帝语气中很不耐烦,站起身来,在帷幔后面焦急地走动着。

    “狼烟看到了吗?警钟都听到了吗?说说,怎么回事!杨博,你是兵部,你说!”

    杨博知道自己躲不过去的,上前半步,拱手说道。

    “启禀陛下。嘉靖年早期,土默特部俺答汗崛起,原本游牧于宣府、大同塞外的北蒙宗主、察哈尔汗被欺凌,只得率部东迁,至辽河套地区,原兀良哈三卫中的泰宁、福余诸部地。

    察哈尔汗父子达赉逊和图们,还相约俺答汗,连兵进犯我辽东。俺答汗表面答应,暗中把消息通报我大明。十数年来一直如此。

    去年年底,蓟辽总督杨选设计俘获朵颜卫酋长通汉,牵制俺答汗长子,右翼土默特部首领辛爱黄台吉,详情杨选有奏章禀上。”

    嘉靖帝鼻子一哼,“朕看过,继续说。”

    “是,陛下!当时陛下还批红,说通汉和辛爱忍辱而不发,有图谋不轨之意,叫兵部看住杨选,盯住蓟州镇兵备事。”

    “是的,这是世子看完奏章后,跟朕提出的。”

    嘉靖帝淡淡答了一句,却让帷帐外的四人心起波澜,高拱忍不住向旁边的李春芳看了一眼。

    你小子怕不是下一个我,难怪这么稳当。

    “陛下,兵部接到批红,数次向蓟辽总督衙门发札文,同时遍示蓟州、辽东两镇各卫所关隘,叫他们务必小心谨慎,不可疏忽大意。

    四月初,蓟州镇各边急报兵部,说北虏聚集上万骑,屡屡窥边。兵部急忙去信蓟辽总督衙门,杨选很快回信,说他与通汉、辛爱通过信,说是察哈尔部图们汗,相约他们出兵辽东,抄掠一番。

    杨选在信中说,他得到北虏抄掠辽东的详细路线,正调兵遣将,会合辽东镇兵马,伏击犯境北虏。臣马上送去急信,告诉他北虏狡诈,有可能是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千万谨慎。

    可是前日臣接到杨选回信,说他已经聚集蓟州镇兵马两万一千,出山海卫,奔辽东去了。臣失职!臣疏忽!请陛下治臣罪!”

    杨博坦荡无私的声音在偏殿回荡着。

    坐在一旁的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皇爷爷。

    他正像一只困兽,在来回地走动着,下一刻,滔天怒火将要焚烧一切。

    但朱翊钧心里有数,刚才一番话,杨博撇清了关系,他身后的徐阶撇清了关系,所有的罪过却扣在了蓟辽总督杨选头上。

    皇爷爷的滔天怒火中,第一个被烧死的会是这位自作聪明,又或者是稀里糊涂做了背锅侠的蓟辽总督,杨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