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三年七月初二。

    万寿宫。

    两只铜仙鹤体态优美,站在大殿中间两边,扬着长长的脖子,长嘴对着天空,吐出缕缕檀香。

    嘉靖帝又瘦了些,脸显得更加长。颧骨高耸,像是刀削的一般。一双三角眼依然犀利,浑浊中有些疲惫。

    旁边站着李芳,下首站着黄锦,坐着朱翊钧。

    殿中站着阁老徐阶、高拱、严讷、李春芳,以及礼部、户部、工部尚书和侍郎,合计十人。

    万寿宫少有的站了这么多臣子。

    徐阶和高拱瞥了一眼坐在皇上下首旁边的朱翊钧。

    世子又窜高了许多,看上跟半大小子一样。神态也更加沉稳,坐在那里,仿佛一座小山,目光深邃,仿佛平静的大海。

    内阁首辅徐阶上前一步,缓缓地说道。

    “八月初十万寿节,普天同庆。臣等半年前行文礼部、户部、工部和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万寿节要大庆...”

    “皇上,具体的安排,请礼部、户部、工部和顺天府一一向皇上禀告。”

    “好。你们继续说吧。”嘉靖帝平和地应道。

    “启禀皇上,礼部拟定的万寿年大庆章程如下,祭天、敬祖,遣礼官至天坛、太庙祭拜上苍及二祖列宗,祈福蘸佑...拟诏大赦天下,推恩文武百官...”

    礼部讲完,工部又出来讲。

    三大殿重修完毕,加上万寿宫等宫宇建成,终于赶在嘉靖四十三年的万寿节,给嘉靖帝献上了一份贺礼。

    工部尚书雷礼声音洪亮,说得嘉靖帝心花怒放,脸上渐渐地露出笑容来。

    接着顺天府府尹说道,要在五城四处地方,搭建通天彩架,摆设各地进献的祥瑞和贺礼。又从北直隶、南直隶等地延请了百戏杂耍,在四处通天彩架旁边表演十九天。

    五城兵马司会增派人手,巡视各城,让万寿节欢庆安详。

    户部侍郎战战兢兢地上前,禀告了万寿节费用筹备。

    嘉靖帝毫不客气地说道:“户部国库里拨六十二万两银子,内库拨一百三十五万两银子。朕给自己过生日,肯定要掏钱。其余的都是你们的孝敬和投献,多少不论。”

    户部侍郎听着这话有点不对,眼神忍不住向兼着户部尚书的高拱瞥去。

    皇上的话我摸不透,高公,你赶紧给指点一二。

    高拱也头痛。

    皇上还是这样的性子,说些云里雾里的话,让臣下去猜。

    你揣摩着去做,做得好或者做对了,他褒奖一句;要是做得不好,遭人非议了,他脸一翻,你们为何要误解朕意?

    刚才皇上说的这番话,有抱怨国库钱拨少了的怨意。

    可是实在没有办法,各项支出就是个巨大的无底洞。

    遍及全国、数量庞大的宗室需要供养;九边数十万兵马的粮饷;京城、南京城、其它城池需要定期修葺;黄河、长江、淮河见天地闹水灾;西北等地闹旱灾。

    无数只手伸出来,都在问户部要钱粮。

    可是户部也没有摇钱树、聚宝盆啊。

    管了大半年的户部,高拱甚至都有点佩服大奸臣严嵩,二十多年他是怎么左支右绌给应付过来的。

    可是皇上话都说出来了,“都是你们的孝敬和投献,多少不论。”

    这话你得反过来听!

    内库拨一百三十五万两银子用于万寿节,里面有七成应该是统筹局掏的,是义民善商的孝敬和投献。

    跟他们一比,户部太小气了。

    高拱心里想了想,牙一咬,上前说道:“皇上,户部可再拨出五十万两银子来,用于推恩。”

    嘉靖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高拱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这里面他耍了个小花招。

    户部说是再掏五十万两银子出来,用于推恩,也就是皇上给宗室、勋贵、外戚和大臣们加俸禄,涨工资。

    大家沾沾喜气,一起颂谢皇上圣恩,给他长面子。

    但加俸禄不是一下子全发下去,而是每月加一部分,后面慢慢想办法。

    高拱给户部留出了一个缓冲期。

    看到嘉靖帝满意,殿上众臣都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

    知道内情的人,都忍不住瞥了高拱一眼。

    都差不多了,重头戏你该出来唱一唱了吧。

    朱翊钧看在眼里,心里一愣。

    难怪今天这小型朝会看着就不对,大臣们都在小心翼翼地应对着皇爷爷,万事都顺着他,生怕惹着他生气。

    以往的朝会可不是这样,就算是召集阁老开闭门会议,也会有阁老的意见与皇爷爷相左,明辩暗争一番,这才达成一致。

    今天大臣们都在竭力顺着皇爷爷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们刚才的顺意,可能都在为接下来的举动做铺垫。

    朱翊钧马上警惕起来,打起十二分精神。

    “皇上,臣接到一份御史弹劾,事关祖制和国律,关系重大,不得不向皇上禀明,请圣裁。”

    嘉靖帝眼睛眨了眨,眼皮子耷拉了两下,目光扫了大臣们一眼。

    他跟大臣们斗了四十多年,刚才的异常,他早就察觉,一直在静静地等着。

    现在,这条深藏在水里的鱼,终于跳出来了。

    “说吧。”

    嘉靖帝淡淡地说道。

    “皇上,巡按浙江道监察御史陈一敬上奏,弹劾浙江水师提督卢镗,妄自开战,擅开边衅,无视祖制、大不敬,有违国律、结兵自重,有海外称王、割据谋逆之心。”

    高拱的话一出,万寿宫大殿上气氛无比凝重。

    这些罪名在大臣们心里窜动着。

    好狠啊!

    晋党这次是下狠手,非要把卢镗弄死不可。

    弄死卢镗事小,想必他们剑指的是卢镗背后的胡宗宪。

    胡宗宪以兵部尚书总督山西、大同、宣府三镇大半年,终于捅到马蜂窝,把晋党的牛黄狗宝都掀了出来?

    所以才有这兵锋相见,不死不休的势态。

    巡按浙江道监察御史陈一敬上奏。

    浙江是东南,是江浙党的地盘,晋党是不可能把手伸过去,就如江浙党的手伸不到九边一样。

    难道晋党和江浙党联手,一起铲除胡宗宪。

    好家伙,朝堂上势力最大的两股党系联手,胡宗宪怎么扛得住!

    胡宗宪背后可是世子啊...

    众人心思各异,不约而同地看向坐在皇上下首,依然沉寂如水的朱翊钧。

    嘉靖帝浑浊的眼睛盯着高拱看了看,嘴角闪过难以察觉的笑意,沉声说道。

    “什么情况,说说吧。”

    “回皇上。四月,卢镗率浙江水师定海营,擅自扬帆北上,窜至东倭平户港,敲诈勒索不成,擅自开炮,炮击平户港,造成数千军民死伤。

    东倭举国哗然,他们幕府正在选派使节,渡海西来,想向我朝讨取公道...

    东倭乃太祖皇帝列为不征之国...与他国开战,需朝堂合议,皇上定夺...卢镗种种举措,说明他狂妄不臣,请皇上严惩!”

    高拱的话说完,大殿里寂静无声,众人都不约而地瞥向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