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以勤想了好一会,还是没有想出个确定答案来,于是又开口。

    “殿下,你说天宝年间,前唐朝廷财政面临破产,所以行下策,放权给藩镇,酿成大祸,可有什么说法?”

    朱翊钧侃侃而谈:“陈先生,当然有说法。前唐能强盛一时,继承的是前隋国制,其精髓是西魏北周朝建立的府兵制。

    ‘凡是军人可悉属州县,垦田籍帐,一与民同,军府统领,宜依旧式。’其本质是兵农合一,与我朝卫所制,看似相似,实际上南辕北辙。

    前唐年间,盛时置有六百三十三军府。遍布全国,关内道多达二百六十一府,占三分之一以上,依次为河东、河南、河北、陇右,其它诸道多不过十,少止二三府(江南、岭南)。正合前唐居重驭轻,举关中之众以临四方的国策。

    可是随着田地被豪强权贵侵占,府兵名下的田地越来越少。加上连年开边,戍边的府兵得不到轮换,有的十年一辈子就守在边关。

    自开元年中期,府兵制日渐崩坏,到了天宝八年,各军府已经无兵可用。唐玄宗只能下诏废府兵制,各边镇自行募兵筹粮。于是安史之乱,不可避免。”

    陈以勤喉结上下动了几下,他终于深刻体会到张居正等人的心情。

    学生太聪明,把握不住啊!

    你问个问题,他给出的答案你搞不懂意思,伱说怎么教!

    难怪李春芳、张居正、潘季驯离开西安门书堂,如释重负,还打着新职祝贺的名义,摆了一回酒宴。

    这样教下去,哪天我离开西安门书堂,也会摆酒的。

    “太孙的意思是前唐崩坏,根源在于朝廷财政度支上出了问题?”

    “对,一个朝代,存在的时间越久,效率越低,浪费越高,维持的成本也就越高。节不了流,只能开源。

    朝廷所需要的赋税,就会逐年增加。可是从秦汉到前宋,朝廷赋税都是以田地为主。自耕农和小地主们承担着朝廷最重的赋税。

    偏偏随着朝廷日久,世家豪强侵并田地日盛。朝廷度支越大,税源却反而日渐枯竭。”

    朱翊钧一摊双手。

    “收不上足够的赋税来维持朝廷运作,只能加饷增赋,敲骨吸髓,盘剥民力。最后.我的看法是,一个王朝的覆灭,就是从财政度支败坏崩溃开始。”

    陈以勤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匪夷所思的想法。

    可是饱读史书的陈以勤用心一想,秦汉、隋唐、宋元,都是开国时鼎盛,然后到了某个高峰,骤然衰落,直转而下,然后开始漫长的战乱劫世,直至灭亡。

    太孙此番话,似乎真得揭开了一个王朝兴盛衰亡的秘密。

    但是陈以勤不敢相信。

    一个朝代的兴亡,居然不跟仁政德治有关,而是跟钱有关!

    这让饱读经义的陈以勤难以接受。

    “陈先生,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道德是建立在吃饱饭,穿暖衣的基础上。如果一个人面临要被饿死冻死,你觉得跟他讲圣贤道理,有意义吗?”

    朱翊钧右手狠狠往下一划,“所以让百姓吃饱饭,穿暖衣,就是最大的仁政。在这个基础上,再说什么教以效化,民以风化。

    而不是反过来。先是一个劲说什么教化,吃饱穿暖却是一个字不提,这不等于耍流氓吗?”

    陈以勤脑子快要转冒烟了。

    他不是迂腐不堪的酸儒,当然知道民众到了面临饿死冻死的地步,那就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你拿刀枪相逼都没用,讲什么圣贤道理啊?

    可是这样的观点,跟他这些年的儒家理念截然不同。

    在很多大儒心里,百姓吃饱饭,穿暖衣,只需要仁政、德治,自然而然就会做到。就好像百姓有手有脚,只需要给块田地,无为而治,自己就能养活自己。

    所以朝廷不需要过多关心民生,只要把全国上下的道德水平提高上去,自然就会天下大治。

    陈以勤清楚,那是务虚的大儒们“清谈”时说的屁话。

    接触过政务的他很清楚,事实上天下国计民生,才是最麻烦的事情。

    剧繁多变,费力不讨好。

    朱翊钧似乎看出陈以勤心事,淡笑着说道:“世人好逸恶劳,喜简憎繁。国计民生,国计根本在于赋税度支,民生在于创造获取财富的机会。这种事做起来劳神费力,哪有提倡仁政德治来得轻松。”

    陈以勤听懂朱翊钧话里的意思。

    无非就是许多儒生,长于务虚清谈,疏于务实执行,本质在于避重就轻。

    陈以勤不想在这方面过于纠缠。

    因为他发现,一谈及务实施政,太孙总是会有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却总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论点讲出来。

    讲到后面有点讲不过,陈以勤匆忙间想到一个话题,连忙转移。

    “殿下,你说前唐府兵制与我朝卫所军户制,看似相似,实际上南辕北辙,可有什么说法?”

    朱翊钧看了陈以勤一眼,这位老夫子不迂腐,可以多聊会。

    他欣然答道:“据闻我朝卫所军户制,是伯温先生向太祖皇帝进献的。学自前唐府兵制,还自诩取其长而去其短。在我看来,完全是取其糟泊而去其精华。

    前唐府兵,‘籍军为民’。田产殷实,颇有家财,无需亲自务农,只需操练习武。耕作杂务一概交给家奴、佃户等完成,可谓是举家养一兵。

    且府兵在地方颇有声望,跟我朝的乡绅世家一般,倍受尊崇。

    在我看来,这叫富养精兵化,且粮草装备都不是问题,足以完成番上入京、轮换戍边、集结出战等任务。正是如此,前唐初期,太宗、高宗乃至玄宗开元年间,能够灭突厥,绝高句丽,逐西域直至波斯,强盛一时。

    我朝卫所军户呢?‘籍民为军’,大部分军户来自陈友谅、张士诚等势力降军,还有签发边境百姓,强迫入籍。

    田地不完全是自己的,是卫所的。户籍是贱户,倍受歧视,生活困苦,还要被当地世家豪强视为奴仆,种完公田还要无偿去种私田。

    种地和戌边,天底下最苦的两件事,都让他们做了。真要类比,肯定不能用前唐府兵比,只能与前宋的厢军相似。

    这样的卫所军户制,能打出前唐府兵的煌煌军功吗?痴心妄想。”

    朱翊钧觉得,真能跟前唐府兵制相比的,可能只有历史上满清的八旗制。

    但是它跟前唐府兵制一样,想长期维持一个庞大的职业化军事集团,是痴心妄想。

    陈以勤默然一会,赫然问道:“军户卫所制,毫无益处?”

    “在我看来,军户卫所制唯一的好处,就是为大明提供了合格的武官,然后这些武官中的精英逐渐成长为将领。

    他们家产殷实,能够安心学文习武,军事技能世代相传。让我大明在危急之时,不至于无将可用。”

    陈以勤马上琢磨出朱翊钧对卫所军户制的想法。

    “太孙的意思,大明卫所制可大改,专事培养世家武官即可,各镇各营兵丁招募即是。”

    朱翊钧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答道:“而今九边边军,能打能战的,多是招募的兵丁。”

    陈以勤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今天上课时间又结束了。

    他有些惆怅,太孙这样的学生,真得很难教。

    心中的主意太正,其心志又坚韧难夺。

    这节课陈以勤原本还想着通过历史给太孙好好上一课,结果被他反过来上了一课。

    朱翊钧按礼向陈以勤长施一揖,傲然笑道:“先生,经义文章,我不如你;治国安邦,你不如我。我们还是各安其所吧。”

    陈以勤看着他施然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居然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