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心里有几分后悔,但是他骨子里的傲气,让他不允许把这份懊悔显现出来。

    我身负天下孚望,又做过太子老师,居然连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都对付不了,有何脸面领袖群英,革新除弊,中兴大明?

    高拱脸上又浮现出王崇古熟悉的倨傲之色,捋着胡须说道:“与俺答汗会谈,在山西开边互市,是山西父老乡亲多年夙愿。我等做不得,太孙却能做的。

    这事,实在叫人难以心服啊。”

    王崇古打量着高拱,淡淡地反问一句:“新郑公此言差矣,天下大事,难道一定要等到你来做不成?

    此前那些人上疏开边互市,所图何意?大家心知肚明。”

    “难道不是为了安宁边境,造福乡里吗?”

    王崇古不再就此事再争辩下去,转移了话题,“在下觉得要开门迎客,就得把屋里打扫干净。要不然挣得那点粮食,还不够硕鼠半日啃食的。”

    高拱目光一闪,“鉴川公,你这是要自绝于山西父老?”

    “自绝?”王崇古哈哈大笑,“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新郑公居然如此说?是我私通北虏,走私违禁,还是我出卖军情,引寇破边?”

    高拱脸色刷地变成铁青色。

    这些罪名,是嘉靖四十三年,倒查倒查庚戌之变时,那些被查出的晋党晋商,被论罪的罪名,被明诏天下,遗臭万年。

    现在被王崇古一一挑出来,仿佛在一刀刀往高拱的心里刺去。

    高拱长吸了几口气,沉住心气神。

    王崇古虽然是山西人,可从嘉靖二十年中进士后,在京里六部任职几年,就外放地方,历任安庆、汝宁知府,然后改任南直隶常镇兵备副使,开始在东南打倭寇,打了十几年,屡立军功。

    倭寇打完,又入广东、江西追剿山贼。

    他外甥张四维家,跟晋商关系密切,他却跟晋商往来不多。

    因为王崇古入仕二十多年,既不在山西等边镇任职,又不在京师中枢担任要职,晋商觉得他用处不大,肯定不会像对高拱、杨博、陈希学、张四维那样去用心巴结。

    所以王崇古很有底气地说出刚才那番话,高拱再气愤,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高拱心里又有点后悔。

    辞官回乡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反思,自己的性格过于偏激,无故地结下了许多敌人。想着要改改脾性,不再桀骜暴躁,要想法改善与太孙以及太孙党的关系。

    他也知道王崇古今日来,肯定是有目的的,也想好了,要好生谈,不再拔剑弩张。

    结果谈着谈着,自己的脾性又上来了。

    “鉴川公,老夫脾气暴躁,你千万不要介意。”

    王崇古笑着答道:“新郑公此言差矣,伱的脾气大家都知道的。正是你性烈如火,才镇得住四方奸邪啊。”

    高拱也哈哈一笑,似乎把刚才的芥蒂化为乌有。

    “江西赣南,山高林密,强人聚啸其上,朝廷屡剿不尽。鉴川公所说的三分军事,两分正治,五分经济,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听到高拱又转言政事,王崇古也跟着他话题往下说。

    “是啊,现在朝廷留了王一鹗在江西,以为江西巡抚,继续执行这一方略,希望能尽快出结果。”

    “王一鹗?”高拱想了想,“可是北直隶曲周县,十九岁中进士,此前在福建建宁府任知府,坚守孤城,而后出奇兵,大破倭寇山贼的王一鹗?”

    “正是王云衢。”

    “东南剿倭,英才辈出啊。”

    高拱也没想到,朱翊钧当初的一步棋,全力保下胡宗宪,再设统筹处,竭力支持东南剿倭,居然收获了这么多英才。

    这些人都是在东南剿倭中,脱颖而出,而后被胡宗宪、谭纶、曹邦辅、王崇古等人举荐,入了朱翊钧的法眼,再求得嘉靖帝恩准,一一加以擢升。

    一带十,十带百,迅速成为世子党。

    偏偏这些人,都是从剧繁军政实务中脱颖而出,各个都是干练能臣。

    想到这里,高拱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太孙眼光真毒,盯着胡宗宪这一个棋子,布下局去,一下子就把自己的班底建立起来了。

    摇了摇头,高拱又继续说道:“江西、广东山贼稍安,广西那边好像还没有安宁。”

    “广西瑶民生乱,从成华年间断断续续到现在,一直未能根除,有时还蔓延到广东。这背后,有安南这只黑手。

    有时候,朝廷追剿广西事急,从南边就会聚集一群海贼,袭扰广东海境,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去年,朝廷在广东,以福建水师为基础,扩建南海水师,拱卫福建、广东海境。现在广东海贼,日见萧索。”

    高拱捋着胡须说道:“广西、广东水陆变乱,都是安南幕后怂恿指使?要想两广安宁,安南这只黑手必除?扩建南海水师,就是压制安南之意?”

    王崇古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高拱。

    高大胡子,脾气是臭,确实真有本事,短短两句话,就能把太孙殿下在岭南的战略部署看透关键。

    只是他,过于执拗骄傲了,总是自负地认为,目前大明,只有他能公忠任事,革新除弊。

    王崇古却答非所问:“现在殷正茂在广西任巡抚,十分头痛。”

    高拱听懂他的避而不谈,问道:“殷正茂,不正是胡汝贞的小老乡吗?”

    “正是。”

    “他苦恼什么?”

    “海刚峰出京后,回乡祭祖后,就四处游历。先去了江西,现在去了广西,石汀(殷正茂)头痛啊。”

    “海刚峰?”高拱仰首大笑起来,天底下谁不头痛他啊!

    闲聊了两刻钟,王崇古执意告辞,高拱挽留了两句,便不再强留。

    王崇古走后,高拱背着手,站在院中,抬头看着天。

    跟太孙的关系,终究缓和不了。

    不过没关系,太子殿下正值鼎盛春秋,只需要给自己十年时间,定能让大明呈现中兴之盛!

    王崇古回到驿站,马上磨墨修书,把今日的情况详细写了一遍,想了想,最后落笔:“高新郑持才自负,已难沟通。此后诸事,恐有意气之争”

    王崇古放下毛笔,又看了一遍书信,这才满意地放下。

    太孙殿下说得对,旧晋党连同旧晋商,一并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现在该出现的是面目一新的新晋商。

    有了新晋商,自然会有新晋党,自己为何不能成为新晋党的领袖?

    就好比现在东南海商大兴,大兴工厂,大行商贸的一批人,正脱颖而出,他们开始结成新的一党。

    胡宗宪就成了他们的领袖。

    风云变幻,英才辈出。

    “老爷。”心腹家仆在门口禀告。

    “什么事?”王崇古问道,“老爷,蒲州那边来信,张家邀请老爷绕道回去一趟?”

    张四维!

    王崇古当机道:“替我回了,说我皇命在身,耽误不得。”

    “是!”

    王崇古迟疑一下,叫住了家仆,“强叔。”

    “老爷。”

    “你亲自跑一趟蒲州,把夫人、少爷和小姐们接到京师去。还有,我有封信你给带回,叫夫人想个理由,把老二家与张家的婚约,退了。”

    家仆一愣。

    王崇古瞪了他一眼。

    家仆马上应道:“是,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