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你,老二,老四,围在朕的身边,恍如昨日一样啊。”嘉靖帝斜靠在座椅上,目光看着窗外的水面,黯然说道。

    “前些日子,晚上朕突然做了个梦,梦到老二,带着老四他们还是那个样子,就跟十几年前一样。”

    “父皇偏心,没有梦到儿臣。”朱载坖抹了抹眼泪,低声嘀咕着。

    嘉靖帝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朱翊钧也无语,皇爷爷话里的意思,老爹你真的是一点都没听出来吗?

    真要是梦到你,这大明江山,就是我的了,没伱什么事了!

    太阳慢慢落下,天地一片清冷。

    月亮高挂在星空间,映在中海的水面上,皓白无暇。

    微风一吹,微波荡漾,湖光粼粼。

    “老三,你要是做了天子,你觉得最大的帮手是谁?”嘉靖帝在座椅上挪了挪身子,开口问道。

    朱载坖喀喀地吃着瓜子,吐着瓜子皮,顺口答道:“士子大臣们,他们代皇上牧民天下,安抚地方,镇守边疆。”

    嘉靖帝目光瞥过来,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没有嫌弃,反倒有一种看不厌的感觉。

    “果然,那些侍讲们把你教得很好。”

    “是啊,父皇安排的那些侍讲,都是饱学之士,深明圣贤道理,天理经义,是张口就来。儿臣跟着他们学,多少学到了些圣人道理。”

    “那有没有学会帝王之术?”嘉靖帝又问道。

    “那他们没教,想必他们也没有那个心思和本事。”

    嘉靖帝眼睛一亮,“老三也不尽是个糊涂蛋啊。”

    朱载坖嘿嘿一笑,“那些师傅的心思,我也知道。我是皇子,是大明的宗室亲王,又不要去考状元,那些东西,听听就好了。”

    “对,听听就好了,关键得心里自己有主意。”

    朱载坖马上答道:“父皇,这个儿臣不行。儿臣心里有数,我就是个没主意的人。”

    嘉靖帝转过头去,微微叹了一口气,“所以说,他们把你教得很好。”

    水榭里一片寂静,只听到朱载坖喀喀吃瓜子的声音。

    过了一会,嘉靖帝转过头来,又问朱载坖:“老三,你要是做了天子,你说,你最大的敌人会是谁?”

    这个问题有点难度了,朱载坖慢下吃瓜子的动作,歪着头想了一会,迟疑地答道:“俺答汗?”

    嘉靖帝三角眼目光一闪,抓起跟前碟子里的一粒葡萄干,嗖地就丢了过去。

    朱载坖反应极快,头一偏,闪了过去。

    “父皇,你知道儿臣愚钝,有什么教诲,只管说,儿臣一定记在心里。”

    嘉靖帝懒得理他,左手指了指他,头也不回地对朱翊钧说道:“钧儿,你告诉你的好爹爹,天子最大的敌人是谁?”

    朱载坖转过头来,看着朱翊钧,顺手又往嘴里塞了片核桃仁:“老大,对,你比我聪慧,你说说,是谁?”

    朱翊钧答道:“天子最大的敌人,就是文臣。”

    朱载坖捏着一块核桃仁的右手定在了嘴边,“老大,你没说错吧?文臣是天子最大的帮手,怎么又是天子最大的敌人呢?”

    嘉靖帝转过头去,声音轻飘飘地往后传来:“钧儿,说说,让你老爹开个窍。”

    “皇爷爷,父王,文臣们是天子最大的帮手,代皇上牧民天下,安抚地方,镇守边疆,也就是说,他们从皇上手里,分到了很大的权柄。

    权柄这玩意,意味着权势、名声、财富。拿到手,就不会舍得放弃,只会越想越多。”

    朱载坖听懂了一点,“文臣们想从天子手里,分走更多的权柄?”

    “是的父王。奸臣想贪,需要更多的权柄;就算是正臣,想济世救时,也需要更多的权柄。所以对于大臣们来说,无论邪正,只要有所作为,都需要更多的权柄。”

    朱载坖想了想,“如果他们真得能做事,那就给他们好了。”

    嘉靖帝转过头来,看了朱载坖一眼,叹了一口气,扶着扶手要站起来,朱翊钧连忙起身,扶起了他。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慢慢走到室外的露台上,看着外面的湖光月色。

    “出来吧,外面月色很美。”

    朱载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迈开步子,准备跟出去,被朱翊钧拉住了。

    朱翊钧挥挥手,李芳连忙上前,双手奉上一件羽氅。他接过来,双手奉到朱载坖,嘴巴往嘉靖帝背影努了努。

    朱载坖愣了一下,看着朱翊钧手上捧着的羽氅,又看了看嘉靖帝削瘦的身影,默默地接过羽氅,轻步走到嘉靖帝身后,双手拎着羽氅的领子,披在嘉靖帝的身上。

    嘉靖帝不经意地转头,看到是朱载坖,愣了一下,凛冽的目光变得柔和。

    朱载坖站在嘉靖帝的左边,朱翊钧走上前,站在嘉靖帝的右边,三人并肩站在露台上。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头微微歪着,腰想挺直却挺不直,只能往右边微斜。

    朱载坖双手背在身后,头耷拉着,腰微微向前弯着。

    朱翊钧双手也笼在袖子里,头仰着,腰挺得非常直。。

    皓月悬在三人的头上,洁白清亮的月光洒下来,笼在他们全身。

    过了许久,嘉靖帝幽幽地开口:“老三,”

    朱载坖马上应道:“儿子在。”

    “权柄给出去了,就很难拿回来了。惊天动地,要死人,才能拿回来的。”

    朱载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大礼议?”

    嘉靖帝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道:“杨廷和,杨一清,夏言,曾铣,无一不是当时俊杰,国之柱石。

    杨继盛等人,朕又何尝不知道是正直纯粹之人

    钧儿说得对,小丈夫不可一日无财,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要成大事,必须揽权。他们揽着揽着,你就会被困在紫禁城里,出不去了。”

    朱载坖转过头,神情复杂地看着嘉靖帝,“所以父皇说,把紫禁城留给儿臣,把西苑留给钧儿?”

    嘉靖帝也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他枯瘦苍老的脸上,浮出笑容来。

    朱载坖看着父亲脸上难得的笑容,不由地想起少年时,自己跟着哥哥、弟弟,围着父皇玩耍时,他脸上也是这样的笑容。

    一时间,恍如隔世,神情惘然。

    嘉靖帝看了看湖光月色,环视一眼清冷的西苑,摆了摆手,有些萧索地说道:“风景虽好,可惜清冷啊。走,回屋里坐着赏景。”

    朱载坖主动伸手,扶着嘉靖帝右手。

    朱翊钧无声地扶着嘉靖帝的左手,三人缓缓地走回到水榭室内,在各自的座椅上坐下。

    嘉靖帝坐下之前,朱翊钧替他取下羽氅,等他坐下后,再盖在他的身上。

    嘉靖帝枯瘦的手,握了握朱翊钧的右手,笑了笑,示意他坐下。

    “钧儿,给你爹爹说说,文臣们为何是天子最大的敌人?”

    朱载坖闻声转过头,看着对面坐下来,如大人一般的朱翊钧,目光闪动,神情复杂,突然也笑了。

    “老大,你说,我听听。”

    “是,皇爷爷,父王。”